一切都是影像

　　　　　（十四）

　除電影外，我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也以落後超過十幾二十年以上的時間差，靠著唱片行為求轉型，廉價釋出的試聽片追聽上個世代的聲音。〔接著勤跑跳蚤市場，再後來進入網路時代，可以直接連到國外網站抄地址用句子不通順文法也全錯的簡單英文寫電子信再去銀行換鈔票夾在前後兩張深色紙裡裝進信封跟人家買一張算起來常常都只幾塊幾毛錢的舊唱片。有時候從跳蚤市場回來，迎著早上雲層傾洩下來的金色朝陽，懷疑自己無謂在後頭窮追——追償或追贖——什麼呢？像一場馬拉松的落後者嗎？或跑了一陣索性脫隊自己跑自己的棄賽者？還是根本沒有參賽資格只是事後自己換上體育服運動鞋照著之前人家正式比賽過的路線跑一遍？孤峭而愚笨......〕

　之前在那棟由三棟樓宇聯合夾出住商混合辧公大樓地下室迷你商店街電子跳蚤商店門口，將額頭鼻樑平貼玻璃窗上向內張望時間，觀看一種自我投射的電影。當我意識之螢幕出現比照醫療急診程序搶救錄音帶心跳血氧血壓各種監護儀器滴滴答答嗶嗶剝剝的聲音漸次加快正壓呼吸器的幫浦喳啦咔啦醫生打開手術燈揮動刀剪鉗夾窸窸窣窣超音波震盪一陣腳步奔亂有人拿出AED電擊器砰隆轟隆......瞬間思及我在成年前夕至感羞愧的一件事。我曾思考過愛樂者岐視錄音帶的病理現象，音響貴族視卡帶如棄兒街友，卡帶屬於中下階層＝街頭＝開發中國家的次級象徴，有心打造黑膠傳奇的小說《街角那家唱片行》，處處充滿了黑膠頑固主義對卡帶的詆毀與歧視，〔又隨時間軸線延伸為對CD、mp3與串流音樂歧視，〕我在中學時代確實有過幾次在同學之間「被教育」聽卡帶比較low的經驗，也有過與小說故事雷同，幾乎等於完全翻版的遭遇：一個男孩收到一張唱片當禮物，想聽卻不能馬上以聆聽經驗回應送他禮物的女孩。由於男孩恥於承認家裡沒有唱機，只能聽卡帶，不得已委請同學幫忙轉拷成錄音帶¼¼遂去唱片架將此歷史性第一張唱片找出來聆聽，一遍遍反覆播放——漸漸畫面上又出現之前曾經出現過同樣一幅時間的疊影：光線昏黃的茶几上堆滿了吃剩沒洗又或打破的杯盤碗筷、果皮、殘核、空便當盒、剩下半碗例湯漂著發霉的油花、飲料鋁罐、保特瓶、泡麵碗、零食空塑膠袋、揉成糰的紙屑，打翻掉下已經呈乾硬狀的食物碎渣、各種垃圾廢棄物都儘量往桌面上堆，還有幾本教科書、報紙與租書店借來的小說。自離開學校以來，半生都沒做事，沒出門，沒在家寫字，未與任何人交往，也不探求自己的內在。堆積桌上的那些物事都已經發霉，變得堅硬，大小蟑螂蟲豕還有一隻時間的蝸牛在其間跑來跑去，鑽進鑽出。我的欲望，身體的酸痛，積累半生的挫折與困頓，還有深埋靈魂內在的羞恥。慢慢對焦清楚以後可以看出我的長相開始改變，鬆馳，皺紋，疵疣瘢癤，發福老化，頭髪少了，新換了一付眼鏡，几上好幾個菸灰皿滿了又滿，一隻高腳的紅酒杯就兀立在圾圾堆中，想到就拾起來啜飲一口。我把各種各樣垃圾廢棄物都盡量往桌面上堆，連著幾天不准家人收拾。一心想把這款陷溺於什麼之中的抽象景觀拍成照片，但也只是陷溺地坐在那裡一直聽音樂，時時催逼自己拿相機每小時拍一張照片接續不斷數星期好幾個月將之連綴接續成數分鐘一路朝向某個內在黑洞持續跳躍的畫面。但我坐在那裡實在陷溺太深了，直到家人實在受不了，強硬動手把桌上清了乾淨，我仍陷溺在那裡光是睜眼瞪看，既未阻止，連相機也沒起身去房裡拿出來。〔欲望之翼的天使將這一幕我之陷溺的畫面看在眼裡——太陽早早升起高懸天空老半天了，城市裡趕上班的人車縱橫飛快，穿著鬆垮垮一點不潮，版型塌了滾邊脫線，著實陳舊難看的體育服，蹬著開口的學生皮鞋，一個人在馬路上慢跑十三不搭——一陣斜嘴冷笑哼哼唧唧不知道又在上面向網路世人觀閱者嘮嘮叨叨評論我什麼。〕

　 　　　　（十五）

　「一切都是影像......」「還有很多女人......」看完荷索的仿記錄片後去樓下吃120元的義大利麵簡餐，附單點30元的飲料。家人表示要先拍照上傳到Facebook，於是動手略為調整杯盤碗碟在桌面的位置，我轉頭看了一下鄰桌女生的衣著，黑色、絲綢質料、蝴蝶袖剪裁、露背的上衣......

　送上餐點以後，「你看！」她把超大螢幕的智慧手機遞過來，上面顯示的影像正是眼前桌面的餐點，因為拍攝時選擇景框範圍與數位程式後製亮色的關係，照片上的餐點看起來反而要比眼前的實體好吃很多。

　「一切都是影像。」現在很流行去拍設電影搭建的場景旅遊，保存維護的呼聲很高......只要出門回家都會看到「前往林口霧社街由此搭車」的廣告看板，還有仿歐式的古堡，地中海型的民宿，周圍全是卡通人物的樂園，影象已經生命化跑進現實裡來了。

　「隨時都在擺弄。」記錄的時候往往難免要擺弄被記錄的對象，我們每個人記錄自己的時候也都同時在擺弄自己。杯盤的擺弄、姿勢的擺弄、習慣與規則的擺弄，還有消費與價值......實則在這些後面我們正被一個更大的掌控者擺弄著。

　擺弄與被擺弄，我繼續依著欲望指向描述另一桌女生的衣著，所有的欲望與空間，甚致可能還包括物件與時間......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電腦裡存著一張超短裙的AV女優照片，不知道她的名字，數次汰舊更換電腦仍保留檔案，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從來沒想過去試著找出答案......

嗯，不怕〔攥緊拳頭舉與鼻尖齊高在眼前疾疾揮了揮。〕

　　　　　　（1）

　在韋勒貝克的一本小說裡，克隆人布朗還是史密斯第23被製造出來，閱讀前世留下的電子文件檔案，〔他將日記、貼文、書信、平日閱讀剳記或抄書、生活開支帳簿、網路購物向賣家詢問商品交換溝通的訊息等等所有自我寫下的文字，不加區分通通以同一個word檔案容納，按序接著寫下去最多累積四、五百頁直到一個暫時我還看不出所以然的時間點驟然停止；也有僅僅寫了10來頁不知何故廢棄，另行開設新的檔案。〕檢視似乎是基於一種收藏癖所刻意保留的一干雜物，〔我猜是實物日記的意思，封入紙箱大者如菜市場可容50斤水果側邊開兩個洞孔透氣兼作為方便搬運的手把，小者＝郵局長或方形80元便利箱，博客來網購寄物其他規格紙箱堆積在屋裡各角落，後陽台、桌底床尾、往書架最高層再加疊其上幾乎與天花板齊平，連最後僅剩的一點空間也仍想辦法執意再多塞一個扁平紙盒進去。許多且以俄羅斯娃娃的方式藏放廚房碗櫃、臥室五斗櫃和書房大書桌的抽屜。暫時就先找到這些，數了數，大小好幾十個，等於一廂情願把收藏的心事全卡在時間裡了。因為箱體上沒有編號，不知該從哪一個開始啟封，就隨便拆一個快速粗檢一下，裡面儘是以無秩序無整理無分類無區分輕重價值的混沌方式將一段時間生命經歷產生僅對個人稍具紀念的廢棄物保留下來，都是文青——當時應該還未有此命名不知那時代人如何指稱——咖啡店擺在櫃邊供人自由拿取的畫片、節目單、廣告明信片，過了有效期的會員證、撕角的票卷、不知什麼物事用完後的容器、包裝外盒或購買當時上面印有廠商logo圖案的包裝紙，這類物事太多了，先跳過......寫在中小學作業簿、廣告紙背面、餐巾紙上的潦草手稿＝打字前的初版本。認了一下，有些應該是部落格貼文，或寫給網友的信。這一箱裡最醒目的應該要算一支附電池與充電器sony ericsson早期名作手機T 28，充電後還可開機，裡面僅保留一組標示為來電者不詳的號碼，及備份匣內十幾通簡訊——或者應該說簡訊文學、以簡訊發送的文藝私訊，茲擇錄幾則供你概觀，如下：a.彈一個音，一個可以感覺挑逗的音；然後再彈一串音，去挑逗那個音。b.彷彿是貪圖，風勢已耗盡。c.剛剛上網找到一個全世界最古老的化妝品品牌，1612年在佛羅倫斯發跡的Santa Maria Novella，以前都是教士與修女製造，它最有名的使用者是教宗。幹！亂想買一把的，想到跟教宗用同一種面霜，就覺得很色。以上。因為沒有預期會出土自己隱私的心理準備，登時嚇了一跳。這時忽然曉得了，日後我也將以同樣的方式將文字存檔，把東西裝箱。〕暸解其生命經歷，揣摩、接收他的思維模式與情感態度，透過網路IP聯絡上瑪麗16繼續通信。所以我想我也可以仿此和你接下去繼續寫信。

　也許你有異議，我是我，獨獨特特的我，不是克隆的，不是瑪麗16。但換個角度想，現在的你以前也曾跟筆友通信吧，再往前擴大推溯，在學校受教育，課後上輔導班，與同學朝夕相處，閱讀書報甚致看電視胡瓜綜藝大集合，每個人總是從過往的別人及傳播媒介那邊取得一些也許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填充成長，那些將自己所有一部份傳遞給你的人，一定也有其他多方面所得來源〔有次去誠品同棟樓保險公司幫家人的車子辦理加續保手續，正逢音樂館在大廳有場關於大師風格本世紀獨特之音的演講，等蓋章時順耳恭聽了一下，不以為然。覺得任何人任何風格都是模仿別人、或說是重覆某種既有風格的複件，且所模仿重覆的他人亦不可能絕對原創，他們自我風格的達成，也是來源於少年時期見識前人的作品，這些前人亦如是。每種風格的形成都一定包括多方面營養來源，除了他們有意識汲取之同行及其它美術文學戲劇前輩、同儕並且也包括他們雖無意識汲取，但卻不知不覺滲入其體內的質性，甚致對他們日後觀看世界有過潛移默化影響的家族親人鄰友、雖然許多人無涉文化藝術領域，未提供直接給予，但在接受、熏陶、人際交往的過程中......云云。由此來看，小時候你所住鄰里的麵包店老闆與小你兩歲失學就業的五金行學徒也一起參與了日後你之風格決不可少的一部份¼¼所有的個性創作發表其實都是某個巨大叢集的反映，很難指認（並無所謂）真正具原創意義的獨特......〕由此來看，人格獨特性其實是某種自我塑造的神話，每個人都是克隆的〔由無限多微分的克隆集合共構〕，不知經過多少來源幾世傳遞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我想既然你我帶著來源於這麼多人身上的傳遞物質在這裡碰頭，「把信接著寫下去」在想法上是可以成立的。〔由是可知韋勒貝克寫的不是未來科幻小說，而是現實主義寓言。〕

　　　　　　　（2）

　揣摩與前筆友〔在還沒有想出適合的代稱以前就用瑪麗15標示她吧。〕通信最後停止的地方，她提問，你為什麼不敢到旅館櫃檯check in呢？在這句話之後，我——這樣會搞得很複雜，有兩個我，如果有混淆之虞的時候我就把他標示為之前我——沒有覆信，通信停止了，到現在剛剛好超過1年。為什麼我沒有回覆呢？是什麼原因使得我驟然——真是驟然啊，事前事後完全沒有癥兆——決定結束一年半的通信〔還以為可以寫上四、五年〕，把這個在電腦裡命名為「最近的音樂嚐試」好不容易寫到431頁的.doc檔案關閉了呢？

　研究過了之前我留下的全部電子書信，最早從上個世紀想進入國語樂壇當詞曲全能創作歌手不知有沒有成功的vanny 姊姊——後來我常說自己「以寫信維生」，原來是vanny姊姊提出的說法，被我擅自拷貝過來自己使用——中間經過好幾位筆友，到了2018年來到此站，瑪麗15說我的寫信文體於她眼前又再經過三變，最終才打造成現在這付以中括號夾注協同破折號共為運轉中樞〔我自己說是如同在一座大廈內部每走幾步就遇上旋轉門一陣呼嚨框啷直到暈眩出來不知被帶往什麼方向。〕把所有能想到的詞彙一股腦兒堆疊越築越高每一塊肌肉每一段骨節都痙攣中風小兒麻痹的模樣。

　從寄件備份找出之前我寫下與前筆友提問相對應的段落：

　等媽媽出院回家有空以後渴望進行一次全省老舊小旅館非文化踏查的流浪住宿之旅，〔指的是車站附近藏身可疑商業大樓佔一或二層的老舊賓館，或交流道下來沿路樹立廣告經過二十年早已掉色斑駁不知一路走來多少年屬於歷史級的汽車旅館，至於門口用小木牌標示尚有雅房或冷氣開放那種由一位女中駐守打理的旅社暫時排除在外。〕其實我沒能力進行這種旅行，〔最起碼走到櫃台去跟人說check in我就不敢，到時候能在家裡無事看幾天書就可以謝天了。〕就只是想重溫荒涼。

　以上這一小段可能正是失去通信對象的之前我後來在日記版隨筆書寫熱中敘述與寵兒見面最初十八次約會賓館史的楔子，〔閱讀前世留下文件檔案，我可以察覺以「之前我」標示的那個他的意識中有股狂熱，想要將之䀆可能華麗擴充，弄成類似108次全記錄這樣大型計畫的規格。〕

　你為什麼不敢到旅館櫃檯check in呢？瑪麗15的最後一句話〔她一定沒有想到，自己基於禮貌，善意表示對什麼撈什子賓館史還算有點興味盎然的句子被之前我拿去當成終止號了。〕在之前我的心裡是如何被閱讀，以致引起過敏窒息反應，又為什麼這位前筆友等不到覆信竟也沒有再來信訊問確認，而之前我亦好像對於她未收到覆信決不會來訊問了然於胸，這在兩人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默契呢？到底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謹慎揣模之前我的情緒，顫顫兢兢在一個日前新開的檔案「我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第23頁即將換頁的下半部倒數第6行斟酌寫下〔十指伸張握拳先反覆交替幾次熱過身後始移往鍵盤，左右食指放在刻有底線記號的火、十（＝英文的F與J）兩鍵位置，指尖先來回摸觸幾次那感覺無比熟悉然而又其實是第一次接觸凸起的記號，還不熟練中文輸入，有些字尚不能如電流自然反射直覺拼出倉頡碼，須要先在腦海裡把字形描畫一遍，趁著視覺暫留現象讓筆畫以圖形結構即時呈現在意識裡，才能順利把本來是形意的中文字拆解成由筆畫組成的無意義字碼。至於筆畫造型比較複雜或拆解起來模擬兩可的字，可能因為最初去學倉頡輸入中文打字的某代之前我不夠認真徹底，直接用偷吃步繞道，切換注音，這項習慣傳遞下來了，以致每一不同時期的之前我都改不了。手指尖觸到鍵盤逗留的時間稍久了一點，離開不夠敏捷就被計算成兩次，再加上蘋果電腦對中文倉頡輸入甚不友善，拼完字碼按下space 若無字可得就直接當你輸入的是那幾個根本組不出字的錯誤碼，不像注音輸入那樣可以自行中止暫不反應，提醒你糾正錯誤才列出同音字供你選擇。例如瑪麗15的瑪字＝一土尸手火，我手指憨慢，一直無法點到即離，老是有個按鍵被計算兩次，甚致三次，就算用單指按法也是一樣，蘋果老是認定我輸入的是一土土尸手五個個別的字，如此的中文化思維根本荒唐，「前筆友基於禮貌善意表示」這幾個字一再重打仍糾纏於一土土尸手火牰友一定沒有想到䁷己基於ifytwty弓竹日竹山善廿竹土手戈表示，如此必須使用倒退鍵消字更正，偏偏蘋果跟微軟買來裝的word因種種原因bug很多，連續按倒退鍵或前進鍵就是其中最要命的一個，往往讓word當機，只得重開，跳出自動暫存檔供你逐行比對重新來過，寫這封信的時間有一大半就耗在跟這些技術性的bug的纏鬥上，惱人啊。〕第一個試筆的句子：還能有什麼原因？那當然是因為我很矮呀，只有138 cm，39kg，很自卑，站到旅館櫃台前囁嚅張嘴咕噥說話，櫃台裡的人還要身體往前探眼皮再朝下瞅才能看見我，太難堪了。

　　　　　　（3）

　這幾天算得上真正重要的事應該就只有正巧碰上之前我參加大學聯考30週年的紀念日。泥娃娃在聊天室聽我講述我之大學聯考恐慌症〔＝由「那天在朋友家待到很晚，從旁人嘴裡聽到大學聯考今日考完，心裡一驚，想回到青春的原地，探望我遺留在那裡的一塊空白，順便結束一場剛開始不久的感情。」此一事件開場之虛構自我治療的神話。〕跌入我將一塊意義的空白設成聽故事出神的網路世人觀閱者得以自行跳進拿靈魂填補敘事中缺少姓名與肉體法身的錯覺，遂在下一個大學聯考考完的那一天，帶我去她以前參加應試的考場＝他就讀的小鎮高中〔我們在水泥籃球場踱步，一張兒童水彩畫被強風襲捲至我腳邊，我拾起返家後和其他一大堆或平整或折疊不然包膜再不然弄成細筒狀的紙類混合收藏，胡亂堆在角落的雜物區作為由我之堆積美學隱飾掩藏之一項不可告人的秘密回憶。〕然後在最後一科考完後隨四散的考生步行至火車站前熱鬧商業區其中一棟都更前夕的賓館投宿。

　拿了房間鑰匙，〔這棟呈畸零三角梯形外牆貼飾可愛綠白小瓷磚的舊樓，臨街那一面很窄，只有兩、三公尺，櫃台給了我們最高一層頂樓加蓋利用原有閣樓改裝的房間，設計師在臨街的窄邊利用原來45 度屋頂做成斜牆隔出靠窗的瞭望室，但因後來整棟外牆廣告出租，視線被遮擋封死，遂成為房間內一塊無所作用的畸零空間。〕開門進入首先播放自備音樂〔我與寵兒的18次約會賓館史——才剛說考慮要擴大做成108回全記錄——約莫就是從這次開始自備音樂CD或電影DVD，比如後來有次去香港，在那幾天首次改暱稱為寵兒的泥娃娃一到旅館便取出行李中全部的王家衛影片依作品序不間斷自動播放，以致於現在回想起來，所有與她相關的事情都彷彿像是在一個不斷播放王家衛影片之縮小的時光寶盒中快速重演。〕我從D&G授權製造普魯士藍防水布＋專利拉鏈的光碟收藏盒拿出燒錄的CD片，放進帶來的手提音響，〔吉爾利斯用極小的音量演奏李斯特的B小調奏鳴曲，因為音量極小，我們遂不得不傾心去注意他在其間涓澈如澗的細緻感應。〕不料隨後大樓外牆廣告招貼拆除作業趕在此刻開始進行，封死窗戶遮擋視線的塑膠帆布被撕扯下來，整片落地窗延展出去的景觀全都暴露了。從房間看向外面，正面右半對著誠品商場，專業美術設計的商業櫥窗逐樓層而上，馬汀大夫鞋拉米鋼筆和溫慶珠掛頭牌的一干國內服飾設計師。左半邊是昏暗老舊街區，百貨行、學生皮鞋、麵攤〔泥娃娃說以前每日來補習班讀書偶而會和同學合叫一碟溪蝦，老闆自己野外撈補，隨便燙一燙就上桌沾辣椒醬吃。〕、飯檔〔最常吃35元沙茶魷魚羹飯，說著說著她果真領我下樓外帶兩個保麗龍碗回來品嚐味道。〕補習班教室......

　窗外街上內衣百貨學生制服播放KTV 長年不敗娃娃陳淑樺王菲許茹芸療傷系情歌，「荼木瑤获光走賓動，從來梅倚lyun己撒lyun，pui則內聽聽拽叨hyun，那勤游展麼活熏dyun。」隔著密閉玻璃窗聲量猶壓過我事先準備燒錄的古典音樂。我們把房間的燈熄了，讓閃爍變化的霓紅照進室內，藉以視物。寵兒站在窗前，我躺靠45度斜樑隔著剛才撕下新開放的玻璃螢幕透視街上行人，輪流變換的霓虹燈改變了世界的顏色，我們也籠罩在一下子紅，一下子綠，一下子光亮，一下子暗沉，色彩明耀變換不定的思惟光影裡，漸漸地意識到若從街上朝往大樓方向看，靠近窗枱我們現時所在這一小塊暸望地帶整個暴露出來〔好像從西門町6號出口乘手扶梯上來可見高處大樓外牆吊掛的LED螢幕正上演著什麼故事〕，過馬路的人抬頭可以看到兩個人在玻璃螢幕裡，我們在觀看別人的同時也成為別人注目的景觀。

　〔當誠品射出整片扶桑紅從左至右掃描光束時我翻了個身，面朝下趴在斜牆上，泥娃娃也雙手朝上45度伸張，整個上半身撲上玻璃。隨即我覺得壓著臉不舒服乾脆起來護著她俩人剪影並肩佇立𥦬前，彩色階梯橫條格子狀的顏色漏滿整個房間，趕上霓紅變換成夜店模式泥娃娃轉身改以寵兒面目與我對視，她欲言又止，我則低頭凝神似有所思，好像正為了這個世界的衰敗感到哀痛逾恆。霓紅快閃，我們也持續著這個表情與上相姿勢凝結不動好幾分鐘，直到誠品商場那邊以夜店模式在暗黑動漫世界高速閃爍的綠色微光乍然放亮，才喘口氣運動身體改換另一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