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

2021/08/1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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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世有鬼,古亦有之。但上古時期,人死稱鬼,謂其歸於塵土。故鬼者,歸也。死去的祖先都被稱為鬼。
甲骨卜辭所示,祭祀時除了上帝、日月山川風雨雲雷諸神之外,便多是此類人鬼。而所有被祭的人鬼,又都是逝去的先王先公先妣先考,人對這些祖先,敬慎恭畏,唯恐不及,當然不可能還有什麼遐想。
這種心情,也是《詩經》的狀況。三詩風雅頌,無論是里巷風謠、朝廷雅集或宗廟頌歌,均罕言及人鬼;偶爾在宗廟舞頌形容之,也是祖先功烈,應該牢記在心,或慎終追遠、勵勗子孫那一套。
鬼終於脫離了宗族與國家,不受祭饗,不求奉祀;而亦無所歸往,不入地府,依然徘徊於人世,恐怕要到《楚辭》的時代了。
《楚辭.九歌》分詠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此皆神祇。另有〈山鬼〉〈國殤〉〈禮魂〉三篇與鬼有關。
這三篇,有些《楚辭》研究者,如林雲銘《楚辭燈》就把它合為一章。這當然是因它均與鬼魂有關之故。但實際上〈禮魂〉是整個祭歌的收尾,故僅五句,等於禮成時的贊歌。所禮之魂也不僅指鬼,而是總括以上所祭諸魂靈而言。因此,真正姹鬼的,只有兩篇,一是〈山鬼〉,一是〈國殤〉。
但這兩篇,亦為不同的兩種鬼。一是進忠烈祠的,一是飄盪在山林陰晦之處的孤魂野鬼,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國殤〉講的,是為國捐軀的戰士,其性質殆如《詩經.周頌.清廟之什.時邁》所謂:「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他們「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充滿了國族的、雄強的、群體的意涵。
〈山鬼〉便迥然異趣,陰柔極了,也個人化極了。它把鬼形容成一位女子,住在幽深的山林裡。花木芳馨,她的芳心也十分婉窈,含情凝睇,慕念著她所喜愛的公子: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卒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蘅,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余?採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這樣的山鬼,有些注家誤以為是男性,說他降附到女巫身上,不知此乃後世各類小說筆記所載山精、木魅、花妖、狐怪、女鬼之原型。她住在幽篁深處,水石之間,且蘭心蕙質,鍾情於公子。而那位公子,早已被疑心可能薄倖遠去,成了負心漢啦。
這女鬼,跟雄強勇武的國殤,恰好成了一種對比,一男一女、一剛一柔、一公一私、一義一情,一在國家宗族的群體記憶中占著位置,一則只希望在那一位公子心底存活。她不屬於公眾,故亦遠離了人世,來到林泉深處,與花木狸豹為伍,飄盪在風雨冥晦之間,只為了尋找並思慕那心愛的人。
從這樣的女鬼出世以來,直到《聊齋志異》以及嗣後相類之文人筆記小說,可說基本上就都是一個樣。
故事不同,曲折離奇、纏綿悱惻、動宕開合,固然各逞手段,個個異趣,但女鬼差不多總有這幅含情笑睇卻又為思公子而憂的容顏。跟女鬼屬性接近的女妖,如狐怪蛇精等等,也往往如此。
當然,這也不是說此後幾千年多情女鬼的姿貌均無變化。其間一些變動,例如死後還陽、倩女離魂,都是女鬼敘述學中頗值得注意之發展。但多情女鬼的基本原型實定於此。
而且,這是個文學性的鬼。不僅〈山鬼〉一篇迷離幽窈,極情意芳悱之美,可稱得上是我國第一篇真正的鬼文學;「女蘿山鬼語相邀」(李商隱詩),啟人無窮遐思,更勾得無數文人與它喁和應答,撰構出一個又一個女鬼的故事,刻畫了杜麗娘、聶小倩、璩秀秀等無數幽麗多情的遭遇,形成源遠流長的鬼文學奇觀。
〈國殤〉誠然也是一篇極好的文學作品,但英烈雄武之中,畢竟缺乏想像的空間,無法予人迴盪𣶼邈之思。
有一年,我遠遊海南島,在一家旅店裡,大廳石壁上赫然便見有以赭墨靛青大書《楚辭.山鬼》一篇。墨草淋漓,輔以山石薜蘿、雲霧松泉。對之便彷彿如在湘水之濱、杜若之洲、洞庭之野、蕭山之阿,逢此靚姝,為之怔忡惘惘不已。〈國殤〉哪得有此?
旅館迎納四方遊子,為何大書鬼詩於門廳?難道不怕晦氣嗎?不然,此類女鬼皆令人親令人愛甚且令人敬,原不以猙獰凶厲令人怖畏。其次,旅店裡有女鬼吟詩題壁,更是我國文學中常見的一種類型。書〈山鬼〉於旅驛,觀者會心,亦彷彿若有所見。
這個類型,據說是這樣的:唐朝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錢起,一年赴考,投宿於旅驛中,夜中輾轉不能入寐,聞窗外有鬼吟詩聲,縹緲斷續,云:「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後來考試,誠帖詩題目叫「湘靈鼓瑟」,要描寫湘水畔精靈鼓瑟的情境。錢起作詩作到最後,不知如何收尾,忽然想起那兩句,立刻將它拿來做結。意境天成,含蓄悠杳,果以此得雋。此後,旅人宿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而在霜月溶溶、雞鳴未作之際,輒聞女聲沉吟,或於壁板間見墨痕秀婉,不類人書。聽玩其語,則亦「若有人兮山之阿」也。
《楚辭》之後,這也是最有意義的發展。上古之鬼,乃是宗教性的,屬於祖先崇拜和國家祭祀系統。文學之鬼具形於《楚辭》。山鬼折芳馨以遺所思,曼歌長吟作歌,正是唐宋以降各篇鬼詩之濫觴。湘靈鼓瑟,遠紹楚歌,淵源之跡,不難考按,且這也是我國女鬼最大的特徵。
清末王韜《淞隱漫錄》卷三〈藥娘〉條載琥珀及芍藥幻化之女子能作詩,著有《蘭因剩稿》《紫霞軒吟草》,並藉此謂:「狐鬼能幻人影,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詩,妹未之聞也」。
此乃故作幻語,鬼狐作詩,係我國文學中之熟套,就連王韜自己這部筆記中也觸處都是,鬼詩亦皆清麗可喜。
《全唐詩》中即收有鬼詩兩卷,其中多有女鬼故事。
如鄭愚遊湘中,宿於驛樓,夜遇女子誦詩云:「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獨孤穆客遊淮南,夜投大儀縣宿,路逢一青衣,引至一所,有二女子出見,欲成冥婚,召來護兒歌人同至,賦詩就禮𤉖孫季衡,遇女鬼王麗真,與之款合;偶洩其事,女責其負約,留詩為別曰:「五原分袂真吳越,燕拆鶯離芳草歇,年少煙花處處春,北邙空恨清秋月」。
段何,賃屋客戶里,有美人徑至閣中,從二青衣,皆絕色,誘之再三,皆不應,乃以紅箋題詩而去,中有「輕盈妙質歸何處,惆悵碧樓紅玉鈿」之句。
謝翱應舉,客居長安,一夜見美人乘金車至門,風貌閒麗,來相一醉𤉖夜闌而歸,乞詩為贈,美人亦有答詩。次年翱下第東歸,至新豐逆旅,步月長望,追感前事。忽聞車聲自西來,乃美人又至,又相酬唱而別……。
這些美人,有些是前朝名姝,如西施、陰麗華、甄后、薛濤等,有些係無名女鬼。但都含情向人,且善吟詠。
讀慣了這些故事,夜雨飄燈之下,中國人「時聽秋墳鬼唱詩」,遂亦視為尋常之事。不知此乃極特殊之現象,西方就沒有這樣的女鬼。
西方傳統中,魔甚於鬼。故鬼往往被魔這個概念所消納,以至於出現「魔鬼」一詞。魔鬼也者,其實是以魔性為主的,殊乏鬼趣。
魔中亦頗有女性,是為魔女。這些魔女,擅巫咒之術,嗜血,能變身,或騎掃帚飛行,與惡魔訂有契約,會吃人內臟,善於調和毒藥,能令家畜死亡、穀物枯萎,行為淫亂,夜聚狂歡,其性質,殆近於女巫而實非鬼物。吸血鬼傳說,雖與此魔女信仰亦有關聯,但並不以女性為主。除了早期有些是說惡靈蝙蝠會趁女人睡著時來吸取女人月經之外,吸血鬼常與狼男相混。女吸血鬼與人談情說愛,吟詩唱和,惘惘不已,以余淺陋,則實未或聞。
這個現象,該如何解釋呢?
古時鬼神固然具有禍福人的力量,但鬼並不即代表陰暗、邪惡。因為所祭先王先公先考先妣就都是鬼,神與鬼往往也不甚析別,故《論語集解》引鄭玄說:「人神曰鬼」。這與基督宗教的魔鬼觀有根本的差異。
後來道教招魂劾鬼、佛教超度亡魂,逐漸把神與鬼分開了,一代表超越、清明、善,一代表沉淪、陰濁、惡,所以小說戲曲中就有書生被女鬼迷惑了,賴和尚或道士禳祓解救,重新恢復靈明的故事,對鬼的態度逐漸近於西方的教士階層。
但是,那個基本的認知底子並沒有徹底改變,鬼並不是在宗教及道德意義上的邪靈惡魔𤉖它只是過往的生命,精靈不昧,仍在人世遊盪,仍與人世有許多糾葛,或有恩仇未報,或有婚姻未了,或顧念子孫,或找機會還陽。
除了鬼觀念不同之外,我們也還應注意社會主導階層對鬼的態度。在西方無論是魔鬼、魔術、魔女、吸血鬼、屍鬼,都跟教士階層有關。這個階層吸收整理了許多民俗資料,賦予一套觀念與解釋,才形成了那樣的魔鬼與魔女。
各種鬼故事,事實上大抵均為這個階層意識內容之反映。鬼也常在教堂或教堂墳地出現,據說還會懼怕十字架。中國的鬼,則跟十字架、教堂、教士、上帝觀、魔鬼觀毫無瓜葛。對鬼之形象塑造,大有關係者,除了宗教界之外,我們還有一個龐大的文人階層。
早期《楚辭.九歌》中,對山鬼的詠贊,固然出於巫儀,與宗教有關。但文人階層勢力越來越大,逐漸主導了鬼論述之後,鬼就不只有民俗、宗教性質的那一面,還有文學性的一面。
鬼,總是在書生夜讀時現形,以多情女子的姿態,來跟書生吟詩作對、談情說愛。鬼的詩,證明了她具有文人的身分,可成為文人階層中的一員,鬼的愛情態度,也正是中國文人所欣賞嗟嘆的形態。
且《楚辭.九歌》中,本來就有〈思美人〉一篇,注釋者往往牽合屈原忠愛說,硬指思美人是思楚懷王,不知此只是表達一種渴慕美人的情愫而已。
古文人芬芳悱惻之懷,原本就常託寄於美人香草。美麗的女鬼,性情芳潔,遂亦為文人慕情之對象。幻設靚女,寄託遙深,實亦為此思美人傳統中非常自然的表現。我們看這類故事,主要甄錄於《聊齋》一類文人筆記小說中,也就大致可以明白其中的關聯了。
編按:原載《聯合文學》一百九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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