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看到的事件可悲地證明,再多的軍事力量也無法提供一個穩定、統一、安全的阿富汗—其在歷史上被稱為帝國的墓地。現在發生的事情,可能在5年前或15年後同樣容易發生。我們必須坦承,我們在阿富汗的任務,在過去20年中犯了許多錯誤。 節錄自〈拜登就阿富汗局勢講話〉 簡述 阿富汗的警訊打從美國白宮大力主張撤軍開始就已經響起,而那還是在 2011 年蓋達組織精神人物奧薩瑪.賓.拉登遭美軍特種部隊擊斃後,就已經啟動。但是一轉眼 10 年過去了,當許多人還在質疑、批評美軍撤軍進程緩慢的時候,事情就突然急轉直下。 對於近期有在關注海外新聞、輿情的人來說,阿富汗在短短一週土崩瓦解,十天之內政府垮台的國際大事肯定是無法錯過的,但是大部分人可能也都和我一樣,還沒從美國情報界所預測的「90天」乃至於「半年內到一年內」垮台預告中轉換過來。 才不過一下子,塔利班就如同北越軍隊在新春攻勢中的侵攻速度,一下子席捲阿富汗全國上下,瞬間拿下全國大部分主要城市,並且如火如荼來臨到首都喀布爾的城下。在此同時原本積極主張美國撤軍會影響阿富汗人民信心的阿富汗總統甘尼,也像是眾多經營老鼠會的會長一般,神神秘秘地出逃,留下激昂的神學士與驚愕的喀布爾市民。 緊接在後的就是撤僑行動,以美國為首,各國開始投入最大的資源救援受困在阿富汗的外交使節和己國公民,與那些曾經為建立與穩定阿富汗政權貢獻過力量的阿富汗人民。混亂的喀布爾國際機場一時間成為全球最關注焦點,儘管「西貢時刻」的形容不被現任美國國務欽布林肯「接受」,卻已經成為反對黨派、競爭對手和敵對意識形態對美國這場撤軍行動的註腳。 儘管阿富汗的混亂在現時(8月18日)還在進行,人們對於由塔利班政權即將成立的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還只有想像;對於阿富汗軍警的潰敗,還未能透徹檢視;對於自由陣營應該如何「接受」這個結果,還需要更多時間討論,不過身在升溫中的台海情事的我們,已經可以從阿富汗的即時現場、美國總統拜登的緊急發言以及各個盟國的評論,反思台灣應該如何避免遭遇和阿富汗相當類似的下場。 不過我首先希望指出的是,所謂「阿富汗是台灣前車之鑑」的見解,一是對阿富汗戰爭的脈絡沒有分毫理解,二是對台灣的現況沒有半點瞭解,實在讓人很難想像,那會是出於一位生長自台灣的人之口,不過倒是很符合「政客」給人的刻板印象。 阿富汗不是台灣的前車之鑑,但是阿富汗的確是台灣的「警訊」,特別最重要的警告是由美國總統拜登在發言中提到的。 當阿富汗軍隊不願意時,你們還要讓我派多少世代的美國兒女去打阿富汗的內戰? 節錄自〈拜登就阿富汗局勢講話〉 貪腐直至叛逃 熟悉阿富汗,或是觀賞過有關中東戰爭電影,真人傳記的人,多少都能看到美軍對阿富汗軍警一致的兩種評價,那就是「貪腐」及「無法信賴」,理所當然的,這兩種評論都與「變節」、「叛逃」有很直接的關聯。儘管如我曾經也是樂觀的相信阿富汗軍警在美國傾力支持下,會隨著政權和局勢穩定發展,最終成長為成熟的軍事力量,但是事實卻如拜登在發言中,指責烙跑總統甘尼執掌下的阿富汗政權,拒絕在「肅清政府中的腐敗,以便政府能夠為阿富汗人民發揮作用」。 可悲的是,類似的教訓早就在冷戰的兩大挫敗中就顯示過,越南戰爭與韓戰。越戰時期的南越政府同樣有著「貪汙、腐敗、不聽從美國顧問建議」的特質,這導致了最接近此次喀布爾「大撤退」的結果,無獨有偶的,在1975年西貢潰敗之前,美國情報界也提出了類似於今天的預測。 南越:「南越的命運至少可以撐過當年的旱季,也就是延長到1976年元旦之後。」(引用自維基百科) 阿富汗「西方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可能在美國軍隊離開後的90天內崩潰。」(援引自BBC報導) 如今這樣的預測被認為是全盤皆錯,比如〈文茜的世界周報〉就重砲評論,指「美國情報對中東多國的所有情勢判斷的錯誤準確率高達100%」,這句話說其實一旦細想,就會知道是語嫣不詳。(來源) 畢竟所謂「所有情勢判斷」如果是指包含軍事情報、外交情報,那麼至少在軍事行動上,美軍留下了許多「成功」事蹟,其中當然包括突入巴基斯坦境內,擊斃賓.拉登的這場高風險行動;在外交情報上,美國決策階層確實對阿富汗局勢缺乏正確判斷,但是這也不一定情報機構的錯誤,反而更有機率是美國官僚體制導致的問題。 在這方面相當貼近的案例,就比如韓戰。韓戰爆發前期,美國中情局就已經對軍事領導階層,就北韓在邊境軍事準備活動的跡象提出警告,但是這項報告的上傳卻受到駐日美軍情報體系的阻礙,相對於中情局的警告,駐日美軍自己的情報機構對於朝鮮半島過於樂觀,這導致了美國政府在韓戰爆發當下,對情勢一無所知,最新的真實情報是透過當時的駐南韓記者報導傳達,也就成為麥克阿瑟與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參謀長聯席會議之間嫌隙的開端。 總的來說,身在外界的我們要如何取得關於處處神秘的情報界的任何數據,除了解密和證人證詞外,一切都是不明確的,必須有待美國情報機構自己出來說明,最大的機會就是在國會作證,說明這樣的結果到底是不是出自於他們的判斷。 但是美國政府無法或是不願對於自己「扶植」的盟友做出強而有力的影響和監督,是越戰、韓戰、阿富汗戰爭中的共通點。越戰、韓戰以及古巴危機、911事件的經驗就已經告訴美國,不能夠只以「親美」作為任用人才的唯一依據,至於當選阿富汗總統的甘尼博士,背後就有充分的知識背景和國際水準的公務經驗,最終卻仍成為拜登口中阻礙美國重建阿富汗的阻力。所以要如何在一個處於動盪的陌生國家中發掘及組織賢才,顯然有待進一步鑽研,又或是說這也許永遠沒有一定的答案。 但是至少我們可以清楚知道,關於使政權倒塌的第一個樑柱,就是「貪汙腐敗」,尤其是當這樣的特徵是作用在民主政權身上時,這顯然是美國在扶植政權時,因為投鼠忌器而埋下的最大錯誤。然而身在台灣,我們也都知道脫離貪腐的標籤是一個漫長且痛苦的過程,與台灣處在類似軌道上的南韓,想必也有一樣的體會,我們在通往廉政的道路上走得越遠,對於合法政權的延續就更加有利。 重兵駐守卻一夕敗退 當塔利班迅速拿下阿富汗南北十幾個省市,逐漸對喀布爾形成包圍時,其實國際輿情還是對阿富汗局勢抱有一些信心,這些信心的主要依據就是阿富汗總統甘尼的對外安撫,聲稱「喀布爾有重兵駐守」。然而喀布爾無血開城,政府軍不戰而降,相比起在越戰尾聲仍有些許抵抗的南越軍隊,其存在就更是如同薄紙。 最主要的原因,莫過於是阿富汗軍事權力的分散,香港媒體評論分析直指〈阿富汗從來就不存在「政府軍」〉,點出阿富汗軍警的指揮權實際上由派系軍閥所有,也諷刺性的點出總統甘尼出逃和留下與佔領喀布爾的塔利班談判,向來代表「北方聯盟」利益的前行政長官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形成權力上的對比。 在阿富汗戰爭的歷史脈絡上,由眾多反對塔利班政權的軍閥籌組而成的北方聯盟佔有主要地位,如同電影〈12猛漢〉的描述,北方聯盟的軍閥結盟對於美國在阿富汗推翻塔利班政權有決定性的影響,繼而在阿富汗政權重建之初,自然也是構成阿富汗軍警的重要依據;反過來說,今天阿富汗政權會如此快速的易手,北方聯盟各家軍閥的態度就是重要指標。非常有可能的是,阿富汗解除武裝計劃和權力鬥爭,使得構成阿富汗軍警主要力量的北方聯盟無法形成一致,同時,北方聯盟在與總統甘尼的政府或許也存在隔閡,使得阿富汗軍警的軍事力量,就和當年的國民黨軍一樣是由內部開始解散,而不是因為在外部上承受不住攻擊。 如此教訓所導致的結果,在戒嚴時期的台灣非常顯見,政府戒慎恐懼以至於一旦有人發出異聲,就可能會再度形成從內部瓦解國民黨政權的反對力量。至於在未來的阿富汗,同樣情況是可以想見的,塔利班不只需要在「兌現對於神學士們的承諾」上,要求阿富汗國民提供財富和女性,也需要在維持今後政權穩定的理由上,消滅潛在可能會復甦的反對勢力。因此儘管目前塔利班聲明不會翻舊帳、不會傷害人民和迫害女性,但是這項承諾幾乎肯定是有期限的。 在此,使政權倒塌的第二個樑柱,就是由於「權力過於分散」所形成的內部壓力,儘管台灣曾經歷過解散國民大會,以及在李登輝總統任內將軍事權力收回等手段,確實將權力重新集中,但是仍然需要擔憂,假如台灣政治生態是繼續由地方樁腳、名門望族強力把持,目前持續在進行的文宣戰和政治口水戰,也很可能會是瓦解台灣人一致對外,反對軍事力量入侵的重要原因。 士氣低迷加速信心潰堤 前面提到內部瓦解的情景,而影響這種瓦解速度的主要因素,就是信心程度。阿富汗軍隊即便不是早就有意投靠塔利班,若是對於戰況發展缺乏信心,軍隊沒有足夠可以作戰的士氣,就很難要求他們每個人都像是八百壯士一般甘願犧牲死守,而且犧牲死守對於戰爭活動同樣也是很不利的。 自從塔利班攻勢開始,軍事專家就分析建議阿富汗將軍事力量集中防守主要城市,而將人力和資源集中,不只可以延長防守的時間,也有助於維持部隊士氣,儘管如此也無法堪比軍隊高層倒戈帶來的影響。但是造成軍隊高層倒戈背後,更大的影響因素就是如同現在外界對拜登的普遍批評,美國的堅決撤軍是推倒阿富汗政權的最大助力。例如被指出於7月2日夜間撤出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突然發生的撤離對阿富汗人不啻是一個驚嚇,也讓阿富汗軍隊能夠成功對抗塔利班的士氣大減。 美國情報界最欠缺的考量,顯然就是阿富汗人民信心崩潰的速度,但是事實上這種情況在任何預測中都很常發生,不只如此,這些「預測」本身也會加速事件的發生,例如對經濟走勢的負面預測就經常如此,特別是極端的負面預測,會導致人們做出極端的反應,例如搶購乾糧和擠兌行為。畢竟無論是誰,都需要預測自己的生命未來,也需要為此作好準備,這是人之常情。而倒戈與湧向唯一的逃生出口,顯然就是阿富汗人對於先前各界預期的「阿富汗政府倒台時程」所做出的準備。 所以說,外界普遍批評拜登的發言「過於冷血」確實有其道理,也確實將使盟邦重新審思美國對他們的承諾,如同法國防務分析家海斯堡點出的「我們必須做好準備,美國可能再也不會無限期照顧一個成為累贅的盟友」,這也呼應了台灣網民對此的反應「靠人人老,靠山山倒,靠自己最好」一說。 不過反過來講,從阿富汗的慘痛教訓中,我們可以瞭解到,如果要建立某地方對抗敵對勢力的信心,「餵他魚吃不如教會他釣魚」是最好的措施。美國在阿富汗20年不停投資財力、人力與物力的耕耘中,我認為最大的問題就美國過於慷慨地幫助阿富汗政府代墊他們本該無力支付的款項,比如軍警薪資和物資採購,這不只是讓美國付出高昂成本,也無助於培養阿富汗政府的財政營運。 最簡單的道理就是家長都應該知道,自己不能讓小孩無止盡的要錢、買玩具,或是無限制的使用手機。一個人一旦缺乏自律,就無法達成任何目標,放大至一整個阿富汗政府,就等同於告訴那些有自律能力的阿富汗人說「予取予求是可以的」。 這或許不是個很良好的例子,但是前任美國總統川普在2019年宣布裁減駐德美軍,並批評北約對美國過度依賴,逼迫北約組織增加軍事挹注,以便提高北約軍隊自主防衛的能力,兩相比較確實值得反思。更適當的方式當然是,美國可以輔導、鼓勵盟邦提高軍事採購和自主防衛能力,就如同政府輔導企業轉型的道理。 而今美國總統拜登如此嚴厲的辯詞,就如同川普對北約的指責,都有損於盟邦對於美國的信心,因為即便美國有其「劃清界線」的需要,但是美國也有責任對於二戰後在美國主導的藍圖底下所形成的自由世界負責。 當阿富汗是在美國的屬意下形成如今的樣貌,美國總統拜登的一句「我們在阿富汗的任務本來就不應該是國家建設。它從來不應該是創造一個統一的、集中的民主國家。」,可謂是最讓所有盟邦感到不寒而慄的發言,因為這代表盟邦與美國的認識不同,既然美國真的只為美國利益行動,盟邦之間必然都會有種「被美國背叛」的悲哀,因為這讓「展現自由世界國家的精神和共同目標」加上了但書,『但是不包含累贅』,這樣的發言如同杜魯門政府當時釋出將島鏈戰略捨棄台灣與南韓的錯誤訊息,實際效果都會是主動將盟邦送給了他自己的對手,所以這麼一說是否符合當真符合美國利益,很值得省思。 反思下來,我相信結論不需要多說,因為即便是「政客」都能明白說明莊敬自強的道理。不過從阿富汗這場慘劇中,我們應該能夠勾勒出更透徹、細緻的世界觀,而非一如既往的以不同意識形態叫罵,因為要戰還是逃並不是選擇題,在現實情況下必須思考怎麼樣活著才算是生存,與怎麼做才能夠取得最大的生存機率,否則一昧追求戰鬥到底,或許只是同二戰日本所實施的萬歲衝鋒那般,只是逞一時莽夫之勇,卻加速耗盡續戰的力氣;至於逃跑的下場,也可能是像猶太人或庫德族人那般散落在外,繼續各自為區域情勢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