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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遙遠的距離(下)

2021/08/2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回學校後生活依舊。
這天于衡在實驗室待得晚了。他叫出系統準備上傳數據,等待老系統回神的同時,自己的思緒也有些發散。
本來他和宋晉陽分屬不同系所,宿舍以外的交集時間就不多。這學期他加入系上教授另外開的研究專案,變得比以往都要忙碌;宋晉陽也忙,前些日子還答應系上球隊的徵召,以前隊長身分回去帶新生盃的訓練,平日又是練球、又是消夜的,幾乎也都是到了很晚才回來。
那日的事彷彿心照不宣,抑或刻意淡忘,兩人之間誰也沒有再提起。一切如常,卻又好像有什麼正一點點改變。
比如,很奇怪的。
他偶爾會在書桌上、背包裏,或什麼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一兩顆糖、幾塊巧克力甚至一大包蘇打餅乾。于衡知道能夠這麼做的只有室友,幾次問了為什麼,宋同學的臉立刻紅起來,結結巴巴說著系上的誰又送了東西,太多吃不完。
或是,很奇怪的。
沒有球訓的週末,宋晉陽會窩在床裏,抱著筆電敲敲打打,嘴角總是不經意微微上揚,卻在發現他看過去馬上癟住,手下喀哩咔啦的,一陣裝忙。某次于衡外出,發現東西漏了回頭要拿,門才推開,宋晉陽撞鬼似地大力闔上螢幕,又用心虛的笑打哈哈帶過。
那模樣就和偷偷談戀愛的少年沒什麼兩樣。
好吧,一點也不奇怪。
暗戀,或正式交往中。他不確定。或許室友還得一面拒絕複數的追求者,不好意思當下處理那些零食,所以最後都丟來他這裏;又照著宋晉陽彆扭的個性,也許是覺得還不到時候,或者出於什麼理由而不願明說,才對他總是搪塞。
其實宋晉陽大可不必如此。有時候他會想,如果室友不躲躲藏藏,也許他還更能釋懷。
大概,是Y市月老廟真的很靈驗吧。不知道下次陪宋晉陽去還願時,那部小綿羊還撐不撐得……不,陪著去還願的人也不會是他了。
系統好不容易換了畫面,卻是一連彈出好幾個錯誤訊息。
于衡無聲地笑了笑,心底又是一陣苦澀。
一踏出實驗室大樓,于衡隱約覺得有些奇怪。
空氣裏瀰漫著若有似無的刺鼻氣味。
校園內路燈熄了好幾盞,也不知是不是同時故障,平時明亮的人行道籠罩在樹影下,更添了幾分教人不安的氛圍;路上行人三三兩兩,或者交頭接耳、或者蹙著低頭滑按手機,卻大多行色匆匆。
他心頭閃過一絲異樣,但具體是什麼也不明白,只是加快了移動的腳步。
晚餐時間早早就過了,于衡放棄學生餐廳,直接前往校內少數燈還大亮著的便利商店。遠遠地看竟覺得有些刺眼。
看了看幾乎全空的鮮食櫃,于衡抓走最後一顆飯糰,想著該不該多買一盒豆漿來配,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宋晉陽。
接起電話,對面那頭卻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抽抽噎噎的,一下子說學長受傷了,一下又說體育館怎麼了,他聽不出個所以然,只問了是哪間醫院,扔下手裏東西,匆匆地就趕過去。
那是一座與學校有點距離、稍具規模的大醫院。于衡一下計程車便直接衝進急診室。診間人滿為患,其中學生竟占了多數,不只病床裏的,其他病患與家屬或站或坐,也有幾名員警站在一旁問事;醫護人員穿梭其間,無不面色凝重,來來回回各自忙碌著。
被這樣的氣氛影響,他也跟著緊張起來。
診間忙亂 ,于衡不好直接闖入每個半遮的布簾空間,只得站在入口處焦急地探頭探腦。一名護理師前來詢問,他匆匆報上宋晉陽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目光緊盯著診間不願移開半分,彷彿不找到他不甘心似地,又怕真的找到,卻已經不是認得的宋晉陽。
「……先生、先生!」
護理師似乎喊了許多聲,于衡回過神,連聲道歉。
「稍早已有醫師前來看診,將宋先生轉至普通病房了。詳細住院情形,您可以至那邊的櫃檯詢問。」
「好的好的,十分感謝。」
他撥通宋晉陽的手機,接的還是那個女孩。這回倒是不哭了,對方報了房號,也在電話那頭引導方向,于衡一路疾步,若不是顧及院方規定,好幾次都差點要跑起來。
病房的門半掩著,于衡推開房門一個箭步入內,只見宋晉陽頭上纏了一圈繃帶,半隻手也被誇張地綑起,旁邊站了支點滴架,長長透明管線延伸下來,沒入另一隻沒被包紮的手臂內彎。
宋晉陽看見他,目露詫異,下意識地舉起手揮了揮。于衡卻是皺緊眉頭,上前摁下那隻亂動的手。
「怎麼樣?發生什麼事了?你還好嗎?」
宋晉陽笑笑。「小傷。剛剛做了清創和縫合,醫生說手臂好像還有點骨裂,但不礙事,休養幾天應該就會好了。」見于衡的仍緊瞅著他,又訕訕補充:「這個點滴……我也不知道,總之醫生說了一大串,我就挨針了。」
「不是練球嗎?怎麼會弄成這樣?」
宋晉陽張了張嘴,還沒說說話,隔壁站著的學妹已經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學長是為了救我們……體育館突然燒起來──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頂樓……太晚了……下樓的路被堵住,我……是我害大家……」
仍是說得雜亂無章,學妹卻堅持要講。宋晉陽柔聲安撫,一面補充說明,東拼西湊地才整理出事發經過。
大約是體育館二樓突發火警,那時球隊正在天空操場打友誼賽,注意到火災警報時已經晚了,儘管頂樓空曠,高溫和建築外圍的濃煙仍在極短時間內瓦解眾人的冷靜。
當時現場分為兩派,幾個人主張沿著逃生梯間往下,其他人主張原地等待救援。宋晉陽屬於前者,但不放心留著的多數人,留下來幾番勸說,才又帶著被說動的人們向下逃生。
起初一行人進行得很順利,然而當隊伍前段往第二層還下不到幾階,不知是不是起火樓層有人推開逃生門,濃煙與熱氣忽然一個勁地向上竄,宋晉陽率先察覺不對,大喊著要眾人躲回最近的逃生門內,結果其中有人踩空摔下來,霎時場面一陣混亂,二十幾人的隊伍分成幾段,分別進到不同的樓層等待救援。
宋晉陽手上和後腦的傷便是那時候弄的,好在也只是些皮肉傷和輕微嗆傷,並沒有更嚴重的吸入性傷害。
劫後餘生,學妹哭得厲害,也許她還就是那個跌倒的人,這一哭不只為的是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大概更多的是愧疚。于衡能夠理解,但仍耐不住心底那股煩躁,埋怨似地瞪了過去。又想起今天校內的奇怪氛圍,更加懊惱這麼大的事情自己竟然一無所知,若不是那通電話,他恐怕到現在都還不曉得宋晉陽出事。
「那醫生怎麼說?要住院多久?家人知道了嗎?你……」
「沒事。」室友剪斷他的話,笑得還是那麼明快,好像傷的不是自己。「我沒事,真的。」
宋晉陽輕輕掙脫被他摁著的手,反過來握住他的。「就是小傷。其實也不是真的需要住院,只是可能有點腦震盪,需要觀察,加上又要吊點滴,就還是住下了。」
「嗯……」于衡點點頭。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了,抽回手,幾次深呼吸才問道:「你手機呢?需不需要通知家人或……」他頓了頓,「或是什麼人?」
一旁的學妹卻先出聲:「對、對不起,學長的手機在我這。學長練球時,手機和貴重物品一向是交由我保管的。」
于衡沉下臉,轉頭看過去。女孩像是有些畏怯,但還是吸了吸鼻子,說:「現在學長手不方便,電話是我打的,剛剛也是我自作主張接起來的……是我害學長變成這樣,應該負起責任。」
「瑾萱妳別緊張,沒有人怪妳。」宋晉陽還是笑,笑得溫柔。「于衡,你也不要那麼兇嘛。是我自己沒穩住才跟著摔下去的,當時太亂了,不是誰的錯,而且我現在也真的沒事啊,你看你這樣學妹都要嚇死了。」
本來也沒什麼的,他知道,其實只要人沒事,就什麼都好了。
可當宋晉陽那句話一出,他原先所有的緊張、慌亂、不安和恐懼一下子都成了怒意和說不上來的憋悶,胸中無名火起,熱辣辣地燒著、灼著,喉頭又澀又緊,對著室友那滿臉的柔和,卻又一點也發作不了。
眼見學妹又要哭起來,于衡只覺得煩,轉過身,忽地一陣暈眩襲來,腳下一軟,突然就昏了過去。
他是被空調冷醒的。
于衡輕聲悶哼,抓著薄被往上攬,卻覺得被子似有千斤重,怎麼也扯不動。帶著些許不甘願,幾番掙扎後睜開雙眼,眼前的陌生景象讓他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躺在醫院裏。
怎麼回事?
左臂傳來細微的異物感,他舉起手,上頭有個簡單的包紮,正困惑著,就聽見身旁低低的咕噥。
「一人一袋哦。」
「什麼?」
「點滴,我一袋,你也一袋。」
旁邊咿呀兩聲,于衡循聲側過頭,只見床沿的宋晉陽伸了半個懶腰,方才的聲響便是底下的折疊椅發出的。
「早安,逞強鬼。」室友半閉著眼,嘴角彎起大大的笑,臉上有著明顯的壓痕。「我們這樣,是不是算扯平了?」
于衡略略皺眉,試圖釐清狀況。
宋晉陽只是笑笑,聲音有些沙啞。室友指指旁邊空著的點滴架,又比了比他左臂的包紮。
「你啊,是不是又忘記吃飯?昨天忽然就倒下去,把我嚇慘了。」說著,慢慢朝他靠過來,原本的笑逐漸斂下,眼底全是擔憂。「平常都是你唸我,現在輪到我了。」
他別過頭,一時竟找不到話反駁。
「算了,你也沒事就好。健保卡呢?我去樓下幫你補辦手續。」
「在背包裏……你女朋友呢?」
「什麼女朋友?」宋晉陽拎起他的後背包,「我開了哦?」
「昨天那個學妹,你們不是在一起嗎?」手機都能解鎖了啊。
宋晉陽像是對他話裏的埋怨渾然未覺,一陣翻找後撈出皮夾。「瑾萱早上有必修,先回學校了。而且她才不是……啊!」
一團紙球跟著掉出了來,輕輕向前滾兩圈。
于衡看過去,登時雙眼圓睜,睡意全消。
「等等你不要──」
「我的名字?」宋晉陽彎下身,紙團在手裏逐漸攤平。
「月老廟,求姻緣。宋晉陽。果然終究有這一天。當斷則斷。宋晉陽。再見,宋晉陽。最後一次。至少還能是朋友。早知如此,我亦無悔。如果還有如……」
于衡窩進被子裏,微弱的哀鳴細不可聞。
「于衡?」
床上的蠶蛹持續蠕動。
「于衡,你……暗戀我?」
宋晉陽的聲音愈靠愈近,于衡緊緊抓著他薄薄的遮羞布。
「真的嗎?你喜歡我,是嗎?」
「……閉嘴啦。」
手下倏地一空,于衡來不及慘叫,室友已經飛撲上來。
「等等、你的手──宋晉陽你是智障嗎!」
「天哪我不是在作夢吧……」宋同學不管不顧,一個勁地把臉埋進他胸口,「是真的嗎?是真的,對吧?那個愛逞強嘴硬嘴壞但其實很溫柔做什麼都全力以赴認真的模樣很帥氣彆扭起來又很可愛的于衡也喜歡我,是真的嗎?」
「你在說什……」
宋晉陽抬起頭,「我也喜歡你啊。」
劈啪。
于衡不確定,那是腦袋運轉過熱的斷線聲,還是心裏某處爆出小火星的聲音。
我也喜歡你。
宋晉陽說,我也喜歡你。
喜歡他?宋晉陽?
于衡一張嘴開開闔闔,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羞窘、錯愕、震驚、疑惑,情緒接二連三,巨浪般沖襲而來。他呆愣在原地,任憑淹沒,甚至連感到喜悅的勇氣都沒有。
不是在作夢吧?那句話應該是他問的才對。
「于衡,」懷裏的人似乎捏了捏他,「下禮拜,陪我一起去找月老還願好不好?」
于衡愣愣看著室友。「月老?我們?可是你那個學妹……」
「就說了瑾萱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喜歡的是你啊!」宋同學單手箍緊他。
劈里啪啦。
這下他確定了,那聲音來自心口。可是在那之前,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弄清楚──
「『學長練球時,手機和貴重物品一向是交由我保管的。』」
宋晉陽一頓,但很快意會過來:「瑾萱是球隊經理。」
「『電話是我打的,也是我自作主張接起來的』──她有你的手機指紋?」
「我還有設數字密碼啊,是我唸給她的。」
「系上誰誰誰給的、你吃不完的小點心?」
「是……是我買的。誰教你一忙起來就老是忘記吃東西!」
「那你為什麼用電腦要躲著我?」
「唔,那、那是……學弟們在給我出主意。」宋晉陽抿抿嘴,撇開目光吶吶地說。「我以為……月老傳說失敗了。」
于衡皺起眉。
「欸啊,總、總之就是這樣啦!」宋同學忽然大聲起來。「你知道我當時瞞得多辛苦嗎?硬拉著你一起去Y市,防著你多買一份供品,還要假裝很自然地邀請你一起向月老求姻緣,我──」
宋晉陽回過頭,對上他雙眼的那瞬間,臉一下子全紅了。
「一個人、一個份供品、一條緣線,所以我就想說……我們共用一份,月老會不會就把我們的緣線牽在一起……」
于衡轉頭悶笑,耳根紅暈不比室友來得淺。
笨死了。
說的是對方,也是自己。
兩個逞強鬼,都笨死了。

其實本篇應該改成〈參拜月老的正確方式〉(不)
「你就信月老,為什麼不相信我?」
「……嗚哼 ///」
謝謝看到這裏的你,如果你也喜歡我的文字,可以幫我點 5 下 Like,簡單行動,支持我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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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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