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招租

宿醉上班是一件讓人很想死的事。

彷彿有人鑽入腦內用榔頭捶打，頭部一抽一抽地疼痛。所幸今日沒有安排帶看或商業訪談。若頂著頭痛暈眩面對客戶，大概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對於以話術推銷物件的這一行來說可就不利了。

她揉著額角，試圖舒緩不適。網路上說解宿醉必須多喝水，她已經灌了兩大壺，跑了四次廁所，還是不見效果。飲酒一時爽，到頭來難受的是自己。她發誓以後就算心情再低落也不買醉了。

昨晚是她出社會以來第一次借酒澆愁，拎著一大袋的酒，獨自一人坐在街邊牛飲，非常豪邁。正對面一間陰暗的屋子，拉下的鐵捲門些微生鏽，上頭黏貼了一張公告，記載企業名稱以及公司派發的工作用手機號碼，聯絡人是簡小姐，亦即她本人。

待會兒得把這張廢紙撕掉處理乾淨。她心想。

屋簷下另外掛著鮮黃色的塑膠瓦楞板，用黑色麥克筆寫著大大地「租」，下方備註「GM商圈黃金店面，TS高中學區，收益高。詳洽09XX-XXXXXX。」她盯著那塊板子，咯咯笑。未免太諷刺、太打臉了，三歲小孩都明白會這樣強調的物件多半乏人問津，有價值、熱門的空屋一釋出就被爭搶，大部分人來不及掌握消息就已結案，壓根不會有閒置的空檔。這就好比頂樓加蓋鐵皮屋，明明像廢墟卻在租房網標註吉屋出租一樣好笑。

這一帶早就沒落了，幾百公尺外的街口只剩一間茶餐廳在苦撐，當年的人潮其實全是靠這家店招來的。發展成連鎖店後，分店於各地陸續開張，一號店失去昔日的風光。

雖然這條街知名度高，附近通行車輛多，但幾乎不會停留。停車位超難找，離公車站牌又有一段距離。這間屋子空置了十年，等於她大學未畢業就在招租，迄今從未看過有人租用。在此出沒的大致是不良少年或跟她同樣帶著酒氣亂晃的失意者。經常在晚上留下幾十根菸蒂，有些還燃著紅點冒著煙。

早年商家還會組織管理委員會，定期清理環境。隨著店鋪一間一間倒閉，空蕩蕩街區便再也沒有人管了。

嘖，這麼多年了仍不肯面對現實。就憑上述條件，心理該有個底，不太容易找到承租人。誰知道那瘋子居然妄想調高租金，當個風光體面的包租公。她很不客氣地將「腦殘」、「老頑固」、「精神病」、「缺德鬼」等形容套用於前委託人身上。

昨天上午這間房子的委託人前來解約，辦理手續時極盡挖苦之能事，把她批評地一文不值。從事房仲業多年，她自認看過許多奇葩，但這位屋主的難搞程度真不是蓋的。禁止經營餐飲類店鋪，這一點可以理解，畢竟會在意油煙、髒亂等負面影響，也希望降低火災意外發生機率。租約到期後必須主動拆招牌，算在情理之中，應該能說服租客接受。但規定開店一天只能營業6小時是哪招？

不得添置木質家具，裝修時不能用到紅色，室內擺放香氛限定玫瑰花香氣。未免管太多了吧？此外另有一堆奇奇怪怪的要求，像是租客長相要順眼，最好〝慈眉善目〞，限已婚男性，年齡不得超過40歲。租期十年起跳，除押金外還要附上抵押品。門口要預留位置，方便屋主騎腳踏車來串門子時停放。

哇哩咧，想得可真美。管東管西卻想要撈到額外好處讓人陪聊。大家都忙著營生，誰有閒工夫去搭理他啊？

她跟同事多次委婉暗示不撤除這些限制會很難租出去，不知道屋主是太蠢還是太固執，深信尚未遇到有眼光的有緣人，半分都不退讓。

曾經建議委託人乾脆出售房屋，但對方開出的金額是天文數字，沒得商量。扯了一堆說如果降低售價，會成為本區的千古罪人。賣掉房子的錢要當作養老金，物價一直漲，怕未來不夠用，開價當然要高。乍聽之下很合理，但面積低於30坪，價格達到九位數仍離譜至極。又不能直接反嗆「沒租出去又沒人買不是一毛錢都拿不到嗎？」

唉，都快鬱悶死了。

兩年前接手這案子時，她就明白是場硬仗，當作自我挑戰不遺餘力。每次屋主都以「審核長相」為理由堅持陪同帶看，時間又很難喬。在現場與潛在客戶產生摩擦時，她都得充當和事佬。(明明最想飆罵的人是自己)

去年底好不容易找到願意配合的客戶，簽約前資金臨時出狀況，交易及時喊停。委託人還怪她態度不嚴謹，沒事先對租客進行財務調查。天殺的，她是房仲，專責推銷不動產，不是銀行審查員或檢察事務官！

後來和另一組客人快談妥，屋主的外甥突然要回國做生意，正在物色地點。因為當事人已放話要為外甥保留優先權，只好請客人另尋他處。錯過了出租的大好機會。哼，搞了半天，寶貝外甥還看不上這間屋子呢！

某些人從不承認自己的失誤又嘴賤，專挑難聽話來刺激人。約莫三週前，委託人上門指責辦事效率差，沒能拿出令人滿意的成果。「什麼業務部王牌，根本沒啥了不起，該不會是冒牌的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賭上尊嚴發誓要在本月找到承租人。結果昨日宣告失敗。房東取回鑰匙，當著公司全員的面大肆奚落她後才揚長而去。這段難堪記憶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午餐時間，她終於清醒一些，等用餐尖峰時刻一過，拿了錢包跟前輩們一起去24小時營業的自助餐店。她夾取兩樣菜，要了一小碗地瓜稀飯，挑個面對電視的位子坐。

因為整個上午都沒說話，前輩們認為她還在介意昨日的事，紛紛安慰道，租賃未果責任不在她，完全是房東太機車。還有人說業績亮眼的她都搞不定了，不相信往後有誰能順利出租。

簡小姐感謝眾人的關心，回說只是有點累，休息一下就好。往事已矣，她不會再放任自己跟昨天一樣消沉。不過，昨晚喝醉後是怎麼平安回到家的？撕掉的廣告單又扔哪兒去了？

電視新聞正在報導一起火警，案發時間是昨日深夜，地點在二十年前曾紅極一時的GM商圈。街道內正中間的建物被燒成焦炭，還波及鄰近房舍。目前起火原因仍待調查。正在吃飯的一夥人驚呼，畫面上那間被燒個精光的屋子，不就是剛跟他們解約的物件？

記者採訪了幾位街坊鄰居，所有人談到受災屋主都沒一句好話，一致表示那傢伙自私自利到了極點，講話都不留口德，非常討人厭。有些人猜測那位先生說不定得罪了大尾的人，對方派人來報復洩恨。

可惜事發那條街的監視器早已全部壞光光，街口仍在營業的店家並未注意到任何異常或可疑人士。等到有人發現火勢，通知警消時已經晚了。

記者補充說這樁不幸事件，還牽扯出家庭糾紛。屋主雖持有房屋產權證明權狀，但其親兄弟似乎頗有怨言，宣稱他是以卑劣手段併吞所有權。總之一把火燒出一堆問題。

喔，她想起來了。離開喝悶酒的地方前，為了撤下那張公告，她搖搖晃晃地往屋子方向前進。快接近時因步伐不穩踉蹌好幾步，人沒跌倒，但袋中剩下的幾瓶酒甩出去，撞擊到鐵捲門應聲碎裂，玻璃渣灑滿地，地面變得濕滑。

這個小插曲並不妨礙她繼續行動。撕除的廣告單抓在手裡，上頭刊載個資得撕碎銷毀，可是周圍沒有垃圾桶可丟棄碎屑。考量到這一點，她原本打算帶回家再扔，但單子整張泛黃，表面沾上不少灰塵摸起來沙沙的。她才不要放進包包弄髒其他東西，也不想一路拿在手裡。難道沒有解決的好方法嗎？

此時同桌的前輩們聊開了，互相交流遇上機車顧客的辛酸血淚。做人理應厚道，但這件不幸的火災消息真是大快人心。她默默吃飯，沒在聽他們講什麼，顧著想自己的事。一個模糊的印象閃過腦海。

未徹底熄滅的菸蒂被撿起來，慢慢地湊到紙張邊緣。朦朧中燃起的橘紅色火光一點一滴吞噬文字，畫面美極了。然後……嗯……呃……沒有然後了。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她完全想不起來。

再次看向電視螢幕，午間新聞已結束，切換到下一個節目。

嘛，算了，管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