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腦殘譜

2021/10/29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中國之夢,也許不起於今日,黃帝那時就「夢入華胥」了。
《列子.黃帝篇》說黃帝跟宰我一樣晝寢,但夢遊到了華胥氏之國。其地
「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
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
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
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所愛惜。
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
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
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摘無痛癢。
乘空入履實,寢虛若處林。
雲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它明說了這是個夢中的、境界式的、無實體之極樂世界。

一、 癡人說夢

可是西方人質實,竟偏要把這類夢想坐實了,說在某處就真有這樣一個國。 — — 他們稱此為烏托邦(Utopia)。
這個詞,一如漢朝人說的烏有先生、無是公,或唐人傳奇之成自虛、元無有。原也是假託寄寓,幻構邦家,用為現時社會的批判和諷刺,如莫爾(Sir Thomas More)《烏托邦》(1516)。
但癡人面前說不得夢,因為你一說,他們就以為是真的。
夢,當然曾經真有過,可是醒來即已找不到了。然而癡人都說還有,沒消失,它或者是遠古文明之遺存(有點像陶淵明說的桃花源),或隱藏在遙遠的地方。
16~17世紀歐洲大航海大探險之後,整個地球五大洲的情況基本都被摸透了,這些講法只好銷聲匿跡,不容易講下去了。
若要繼續講,空間就得移到外太空、海底、或地心深處,打開科幻文學之大門。因為幻想最能激發幻想,所以早在十七世紀,烏托邦就已經建立到月球上去了。
若把空間的設置變為時間,更可以有新的發展:烏托邦開始有了未來性。
17世紀,進步觀念已被大航海的形勢和成果鼓舞起來,其後又有李爾(Lyell)的新地質學和達爾文(Darwin)的新生物學不斷加持。時間從過去基督教史觀的幾千年,陡然拉長到幾萬年幾十萬年。未來人類繼續進化,還不知可有多少年。於是,烏托邦就可能不只在上古,也可以存在于遙遠的未來。
人怎麼能到達遙遠未來的烏托邦呢?一種,是想像科技進化了,可以如威爾斯(H. G. Wells)那樣,乘著他的時光旅行機航向數十億年後的未來。
一種,是拉大時間,用長時間來抵達烏托邦。如史德普頓(Olaf Stapledon)《人之始末》(Last & First Men,1930),用20億年的時間來演示人類朝向烏托邦境界的攀升。
還有一種,則是說無論時間多久,從長時間角度看,人總是在朝烏托邦理想國前進的。培根(Bacon)《新大西洋大陸》(1627)、康帕內拉(Campanella)《太陽之都》(1637)等都是如此。
這樣,到19世紀竟出現了一批烏托邦主義。現今所謂社會主義思想,當時就稱為烏托邦主義。
當時莫爾、康帕內拉、歐文、聖西門、傅立葉等人均為此中翹楚,主張建立一個沒有階級壓迫,也沒有資本主義弊端的理想社會。當時稱為烏托邦社會主義(utopian socialism),聲勢浩大。但日本人譯為「空想社會主義」,在我國從清末沿用至今。空想兩字,譯得真好!
因為,空想社會主義,本來就只如餓漢遐想他夢中吃上的滿漢全席,寄託的地方也仍在遙遠的海上。
如湯瑪斯.莫爾《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書》講的就是航海人到一個奇鄉異國烏托邦的旅行見聞。在那裡,財產是公有的,人民是平等的,實行著按需分配的原則,大家穿統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餐廳就餐,官吏由公眾選舉產生。
這種,中國古代稱為「海客談瀛」,也就是海邊的人說海上有瀛洲、蓬萊、方丈三仙山。這種話,誠如劉禹錫詩所說:「三山不見海沈沈,豈有仙蹤更可尋?」
可是,世上的事往往如此:真話沒人聽,假話格外動人。因為假、因為是遐想,所以恢詭奇麗、所以動人。人不都是靠想像活的嗎?

二、從烏托邦到古拉格

能夠催生巨大動力的,從來就不是飢餓,而是想像。
饑餓只需要一顆包子,想像卻能讓人擁有世界,甚或創造世界。
海上仙山,很快就產生了巨大的動能,秦皇、漢武龐大的入海求仙運動於焉展開;大規模的烏托邦主義實踐運動也逐漸轟轟烈烈地登場。
落實假想,實際上就是用夢中世界改造現實,這就又形成了想像力的革命性力量。
舊社會需要打破、揚棄,所以浪漫的理想便直接生出了暴力。秦始皇說:海上有神仙,你得去找到。什麼,你說沒有?殺了你!所以又要殺人。
空想社會主義時期,還沒什麼機會實踐,後來科學社會主義就實踐得多了。赤棉三年零八個月,就殺了三百萬人;蘇聯大清洗時被害人更高達兩千萬……
烏托邦本來是指理想的社會乃至理想且美好的事物。凡美好,但無法實現或幾乎無法實現的建議、願望、計畫等,都可冠上烏托邦之名,例如烏托邦的愛情。
然而愛情一旦落實,不是柴米油鹽「早被家常磨慧骨」,就是冷戰熱鬥,打成一團。愛情成了它的反面,殺妻殺夫者絡繹不絕,離婚的也占了一半以上,不離的則怨毒折磨生於至親之間。烏托邦終於變成了反烏托邦、成了古拉格(GULAG)。
這當然會引起一些反思,所以又催生了反對這種反烏托邦的思想。國際上通稱為反烏托邦(dystopia 或 anti utopia)。
但我認為是反反烏托邦,反對烏托邦在實踐中異化(如中國笑話書中說的,女人婚後從觀世音變成了母夜叉)的恐怖狀態。
巴特勒(Samuel Butler)反達爾文主義的《烏有之鄉》(Erewhon,1872),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都代表這個思路。九十年代大陸許多主張「走出革命」的呼聲,亦是如此。
然而,實踐的結果很嚇人,到底是理想本來就不該實踐,還是實踐中出了問題?用佛家的話說,究竟是「人病」還是「法病」,仍很難說。
大多數烏托邦都顯示著思想家真實的思考力:腦殘。他胡思亂想出來的方案你該知道想像本來就是天馬行空的 — — 本來就不該被實踐。

三、世界腦殘譜

例如柏拉圖認為統治者「為了國家利益可以撒謊來對付敵人或公民」。理想國中也不可有詩人和七弦琴手。人只是繁殖的工具,小孩子該全送到學校集中洗腦。
波斯人希波達摩斯(Hippodamus)的理想城市,居民都一律平等。詩人、演員、藝術家都要驅逐出去,更不允許有窮人、單身漢和遊手好閒者。不能改革、不能創新,這樣才能「有條不紊」。
1420年又有一批亞當主義者主張要過亞當式的伊甸園生活。他們住在布拉格莫爾河中的一個島上。赤裸、共同生活、財產充公,廢除金錢、工作、階級、政府、軍隊、教堂。不種地,只采野菜野果果腹。
前面說過的那位湯瑪斯.莫爾,1516年發明了「烏托邦」這個詞和島嶼。島上黃金白銀無數,每天還可以生產數以百萬噸的發光合金。科技也比其他任何地方領先一千年,有能載人飛翔的機器。
因為生產力太過超前,所以也不用貨幣,每個人都可各取所需。沒有家庭主婦、沒有貴族、沒有僕人、沒有乞丐。一天只勞動15分鐘,但畝產糧食數以萬噸計、每座工廠的產品每天數以億計。所有的房子都一個樣,門上沒有鎖,但必須每一百年搬一次家。
夏爾.傅立葉《社會化工業化新世界》介紹他的烏托邦則是:取消家庭,人在1600成員的小共同體中生活。每天大家都到中心廣場上作重大決定。然後讓獅子和狗雜交出一種馴良品種,當做坐騎和看衛(不知道狗為甚麼不會被獅子吃掉)。這烏托邦裡的人還會自動進化,長出第三只胳膊。
當時信仰傅立葉的人可多了,全世界都有。但他死時否認了他所有的信徒,跟馬克思說「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一樣。
還有個類似的例子叫曙光城,又稱黎民新村。是1968年法國女哲學家米拉.阿爾法薩在印度建的。
其外形應酷似一個星系,光從中央的球狀部分射出,照亮村內各處。一些尋求絕對烏托邦的歐洲人來此造風車、蓋工廠、挖水渠、建磚廠、種農作物,奉阿爾法薩為「主母」。
社員太愛戴她了,故要求在主母有生之年尊她為女神。主母不斷婉拒。於是社員把她關起來,認為主母既不願做活女神,那就該讓她做死的女神。
1973年,主母吃了大量的砒霜,終於迎來曙光城為她舉行了葬禮,成為女神。
我很喜歡讀康有為《大同書》和這類烏托邦作品,讀得哈哈大笑,徹底明白我不可能成為大思想家,因為還沒發瘋。這些思想,一旦實踐,也非逼人發瘋不可。
無奈這些天馬行空的瘋言瘋語還偏有人信,且死心塌地的信,信到原先提倡者都不想玩了還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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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兜售未來

我這些話,似乎缺乏敬意,也許會令你不快。但其實沒有人比我更想進入烏托邦了。只要有一點他們的消息,我就耐不住好奇,如《桃花源》說:「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的這位劉先生一樣,欣然規往。
而且我不是「規往」,是真往,找到過不少這樣的團體,有些還有親切的交往。其中,有一群人,奉一位大哥或導師,各攜家庭群聚於都市或某某山坳(自認為是洞天福地、宇宙中心、無極動力場或什麼)裡的,也有教團修行形式的;有自助避世的,也有規劃救世的。社會上常罵他們是邪師邪教。
其實他有什麼邪?比得上阿爾法薩、傅立葉、莫爾、柏拉圖、康有為嗎?
日本鼓吹世界末日的歐姆真理教,還被聯合國認定為恐怖組織呢。
該教混雜了印度教、佛教、基督教等,自稱最接近釋迦摩尼。它的南青山總部,感覺更接近濕婆信仰,故宣傳「1999年世界末日」的預言。濕婆神就是兼具生殖與毀滅、創造與破壞的。
「歐姆」(AUM)在梵語和巴厘語中是一種咒文,意為「我」。也可以將「歐姆」拆分為A、U、M三個字,分別代表宇宙的創造、維持和破壞,表達「宇宙變化無常」之意。目標是廢除日本現行制度,建立新的政教合一社會。
具體的做法是:把人分為兩種,通過提高靈性而進化為神仙的「神人」和沉溺於物欲而動物化的「動物人」。然後以各種修行來培養神人,並清除妨礙進化的動物人,達成「人種更替」,以毀滅日本,建立「香巴拉」或「真理國」的烏托邦國家。
為此,他們製造槍械、生化武器、炸彈、致幻劑,並參加選舉,實施毀滅國家計畫。1995年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更是宗教團體首次用化學武器針對大城市發動恐怖襲擊的案例。
它當然早已名譽掃地,但顯然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千禧年信仰」的一個實例。其教主麻原彰晃自稱是朱元璋轉世,1994年還曾率大批骨幹參拜南京明孝陵。可以看出它與明教、未來佛思想相關聯的蛛絲馬跡。
日本這類宗教很多,吳清源信的璽宇教亦為其中之一。吳清源本來信我國流行於山東河北一帶的世界紅卍字會。久居日本後,入了璽宇教。
該敎教主璽光尊,是巫女性質的人物。1946年,昭和天皇頒布了詔書人間宣言,璽光尊就宣稱因為昭和天皇頒布了這種人間宣言,所以天照大神就離開了昭和天皇的身體,進入了她自己的身體。從此她自稱「神聖天皇」,教團宣布改元改為「靈壽」,制定了國旗與憲法,發行自造的紙幣,設置了「兵部卿」「文部卿」和內閣。最後被捕,被診斷有誇大性妄想症,教團也垮了。
不論這些宗教命運如何,你都可以看出來,他們兜售的都是一種名叫「未來」的想像。認同它這個想像的人結合成一個團體;認同別的,則另成一團,互相指責對方是邪教。

五、天下太平

邪教,並不一定都主張打破世界、重新改造,或公妻共產,而為政權所忌憚。他們對未來理想社會都了不少揣測和設想,其中也不完全都是荒謬的,自有許多積極因素,故也常受政府及一般群眾支持,信徒不少。
其問題,恐怕主要是對欲望、公平的處理未盡完善。
他們也做城市和社會規劃,但其規劃不同於世俗政府者,在於其中含有高度的道德性。重視道德,故多有禁欲傾向,對於現存社會的批判也總是說現在太糜爛了、太淫亂了、太欺偽了、太縱欲了。
可是團體內部常不能克制自己做救世主的野(雄)心;自我膨脹的權力欲,也常造成教團內部的傾軋與分裂。它所宣傳的未來理想國,更常是可以讓人滿足所有欲望的縱欲樂土。 — — 由於反對縱欲,故要抗爭奮鬥,而奮鬥的目標,卻是滿足所有欲望。地上滿是黃金珠寶、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人人可以各取所需、人人可以少勞甚至不勞而獲等等。
可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外,還要能大秤稱金銀。這大秤稱金銀,講的就是欲望的另一種滿足:公平。至於性欲嘛,不是說可以濫交,就說可以不交,絕對公平、徹底滿足。
可是這種公平只能是假的,因為世上本來沒有公平或平等這回事。莊子說得好:「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情是真實的意思,物物不齊就是真相。
人與天下所有的動物都不齊,只有人會說話會寫字,黑猩猩訓練牠到死也做不到。可是雞能報曉、蝙蝠能夜行,人也做不到。人與人又不齊,高矮胖瘦、膚色智慧、資源腴瘠,各各不同,絕對沒有公平的起點。
而終點的公平呢?沒有公平的起點,怎麼可能有公平的終點?你認為《水滸傳》裡,林沖的功勞跟矮腳虎王英一樣嗎?該分一樣多金銀嗎?如分得一樣,只能是壓低或鋸掉高個子的頭,讓矮子、懶人、笨人、小人獲利,貌似公平而實是人間大不公平之慘劇也。
可惜十六世紀以來烏托邦思潮帶動的社會主義運動,以及近世各種新興宗教,多不能擺脫公平的迷思。
事實上,這也是古老的迷思,儒家早有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之說。其後從黃巾太平道到太平天國、到現在的城市口號,綿延不絕 — — 所以到現在也仍打成一團。
另一個迷思是「秩序」。
烏托邦理想國的共同點都是井然有序,跟現實社會的「亂」形成強烈對比。而正是對秩序的渴望,才讓人投身於改造社會的聖潔運動中去。
可是追求秩序的方法是什麼?是不擇一切手段的打、砸、搶、殺人、暴動、戰爭(聖戰)、破壞、毀滅。毀滅舊世界,以迎新生。
且不說「重開太平」這麼大的事,就是近年之街頭運動、遊行抗議,不也多是火光與瓦礫嗎?
而這辦法有什麼新鮮?《笑林廣記》記一郎中自詡能治百病,人家問他如何治法,他說很簡單,只消把病人殺了,病自然也就死了。這些烏托邦理想國之大師、大思想家、偉大領袖、總設計師,無非也就這點手段。
然而,更大的自我矛盾,又在於:靠革命性的大變革創造出來的新社會、新樂土、新秩序是凝固的。故事寫到「天下已重開太平」就結束了,彷彿童話只能說到王子與公主結了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結婚以後,歷史斷了線,預示世界終級平穩和諧,直到永遠。這是無變化也不准再生變化的世界,魔已消滅,哪能再有魔子魔孫再來搗亂?
可是誰都知道,世上唯一的規律就是「變」,此《周易》之所以以「易」為「不易」也。由變起家的樂土,竟要成為凝固的時段,這豈不從根本上否定了未來性?烏托邦從此不再追求未來,只能全力維穩、止變。
因此,禁欲的生活,追求的是縱欲的樂土。平等的期許,造成的是不平等的社會。秩序的嚮往,迎來的只是廢墟。提供的未來理想國,事實上也沒有未來,只是靜止的場域。無怪乎莫爾規劃的烏托邦規定人必須每一百年搬一次家,因為太靜了,人會悶死。只不過,它的動,也就僅僅如此。終極樂土,人跟植物人一般,靜靜聽自己的心跳。
有些宗教或社運團體不走這條路,只提出美麗的話語。例如淨土就在你心中,未來無限美好;人人做好人、說好話、做好事;心存善念,自有福報;祈福誦經、開大法會,祝願國泰民安;關懷你和我,未來一定火;隨手做環保,垃圾要收好;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
這些,都只是利用語言修辭來構成咒語功能,讓唸的人自己得到心理的撫慰感,覺得確實淨化了心靈,世界好像也因此得到了保佑。
這樣的宗教,護國安民,當然甚受歡迎,是目前社會的主流。但他們對未來其實沒設想,也沒行動,沒什麼討論的價值。
只有那夢中的未來樂土,才讓人縈懷。魯迅《野草.失掉的好地獄》說: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喊無不低為,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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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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