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的是三時,二時半推開咖啡店的門,卻已見他坐在角落。
我──上月見了她。我劈頭便說。
他收起對座沙發上的背包,順手啜了口咖啡,還在冒煙的咖啡,依舊是不見底的純黑。然後翻去雜誌一頁。
我──上月見了她。
誰?
她。
哦,嗯。
你知道的。
我知道。
這算甚麼意思?我暗自喃喃,是我膚淺?小家?過於執著?抑或...面對他,我常此亂想。
阿覃。
你,讓我喝完這杯。
憤懣之情便彷彿化成純黑,沈到胃底。...對不起。我說。
“Mocha”.
我還是只聽懂了這個字。穿西裝的男人從旁邊的木椅站起,拿走咖啡,微微一笑。又是一杯Mocha。從收銀處下了單後,走到旁邊等待,檯後是二三個調配師,麻利地按鈕、沖水、攪拌,倒牛奶,如此等等,有時用完一盒配料就會讓客人看到這店用的牌子──我不知道的牌子。偶爾從喉管會噴出白氣,沙沙響。撥走滿瀉的泡沫,上蓋,放上吧台──這杯咖啡有個成串的英文名字,而我只聽懂結尾。Mocha。我拿走咖啡,向調配師微笑點頭。
這種時間我只會喝咖啡。不好意思了你呢。阿覃說。
不,...嗯。
你還是喝莫加?
是呀,這個......
咖啡色。阿覃靠近來看,說,淨咖啡明明就只是黑色。大部分都是。但很多人受不了它的苦澀,於是變了這種──「咖啡色」。只是因為很多人。如果你只會拼命倒奶添糖灌可可或是鋪一層香草,別跟我說你喝過咖啡。
啊你當然不同嘛,你是因為我才沒法要來的。坐。
他似乎還沒有喝完。
三時了。他說。
她來過?
誰?喔,對,上月的事。
來過這兒?
不,她...給了我電話,想我到機場接機。
阿覃突然這麼問,又突然停下來。灌了最後一口咖啡,他說,她怎麼樣。
我──我不知道。覃。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說,她看起來如常......
如常地沈默。他說。
我說,嗯。
然後呢?
甚麼然後...我就,送她回去囉。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我也,問了她畫的事。但是...。原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
甚麼畫的事!是她!
我嚇了一跳,說,她?
她怎麼樣了?
就是沒有怎樣呀。...她說她這次去了西藏,我問她有沒有拍下照片,她只是喃喃說,為什麼要拍。
那時候我透過鏡子偷看她,她一直看著窗外,但我知道她沒有在意景色。她在旅途中遇到甚麼好事了,我敢說。阿覃。她在窗邊只是在看自己,因為下著雨,她的時光不知不覺很遙遠了。我知道的,她總是在說下雨。
是,是。我也問起了,十餘年前的事,...但,她,也只是......轉轉眼珠掃了我一眼。然後,卻低下了頭。嗯。反正我總是搞不清楚。
阿覃。
你在迷惑甚麼?
甚麼?
我不明白。他說。就好像,如果你是想喝咖啡,沒有理由要叫Mocha。
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就是這樣。明明咖啡就是黑色的。
你沒有在聽我說。
是你沒有留心吧。誰又說得清楚。
我頓了頓,說,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再記著她。
不。阿覃好像開始有點不耐。我是說,你待人家冷淡,就不能祈望有甚麼結果。想一套、做一套,就不能再用心想的那套來期待。
我待她淡漠?我對她、我對,對她?我對她淡漠?我要真是淡漠,那大半年裡,就不會──
甚麼大半年裡?你做了甚麼?還有,我是說冷淡,不是淡漠。
沒事。我極快接了下去,揮了揮手臂,立刻又長長的「哦」了一聲,說,哦,你是不是想說,我根本不懂喝?
甚麼──不,你誤會了。
那你是甚麼意思?
他忽然怔了怔,接著放緩了聲音,說了句,還是算吧。
我說,甚麼叫算吧,你──我來喝咖啡,都不過是因為你。
問題不是你有沒有喝咖啡!你到底有沒有懂?她已經是事實了,安是安,你是你,問題是你總是愛理不理!
我何來淡漠,你不要蠻不講理。
我再說一次,我是說「冷淡」,不是淡漠。
有甚麼分別。
阿覃說,你,瘋了。
最後,都是意氣之詞。
我沒有再理會。我們沈默了許久。“Mocha”,調配師又喊了一串英文,一位小姐匆匆拿走了咖啡,檯後他們依舊麻利地按鈕、沖水、攪拌,倒牛奶,如此等等。喉管噴出白氣,沙沙響。撥走滿瀉的泡沫,上蓋,放上吧台──Mocha.
阿覃。
他沒有作聲。
你在那次見過她吧?
嗯。
會不會覺得忘記她的樣子。
也不算。我只見了那麼幾次,算是記得清晰了。
阿覃。...我,最近看了川端康成的千只鶴。
嗯。
(我忽然記起裡面寫道,也許愈親近、愈深愛的人,就愈難在腦際描繪出來。)
是我的錯。
阿覃只是看著我。
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事的。
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他說。
是我的錯。我又說了一句。阿覃,很多事,很多人,就偏偏不像你的那杯純咖啡一樣,那樣分明。
是嗎。五時了。我該走了。
我仍坐著。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