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初階:從熟悉資料到系統思維

2021/11/0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治學,首先要熟悉材料。但這所謂的熟悉,並不是具體地找什麼課題的資料,而是如家人一般。其熟悉,來自每天生活上的各種接觸,逐漸養成了心理及感情上的理解。
治學猶如生活、讀書彷彿交友,首先就需要培養這種熟稔親切之感。
不能如現今的學者和研究生那樣,光顧著做報告寫論文,只找固定方向、固定範圍,乃至特定題目的材料。

一、熏習

這就叫隨時熏習。
熏,是如露重濕衣、花氣襲人。人在蘭麝之室待久了,自然遍體生香。
習,是幼鳥鼓動著翅膀不斷練習著飛,久之亦成自然,振翅即起,不待思惟。
隨時,則是說此種熏習要不擇時地,隨處、隨機為之,什麼材料都看看、都摸摸、都問問。
古人常稱羨那些書香門第或有家學淵源的人。什麼是家學淵源呢?並不是家中父兄真有秘傳,或曾經如學校老師般教了他讀什麼書、幫他上過什麼課,而是在生長環境中有機會隨時熏習,因而獲得了許多具體性的了解。
這些了解,往往也會構成他們解決個別問題的支援意識(subsidiary awareness)。
所謂具體性的了解,不同於抽象性的了解。如火之熱、如冰之寒,只要碰著了就懂得,不待知識之說明、概念之辨析、理論之闡述,此即稱為具體性的了解。
許多學者,因缺乏此類具體性了解,故論古人古事及古代思想,總是概念太多而常識太少,說解萬端,卻如隔靴撓癢。
至於支援意識,是說我們在進行一切知識活動時,自然會需要有一堆不可明言的知識成分在支撐著我們。
例如椅子壞了,要用釘子釘牢。拿鐵錘敲釘子時,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鎯頭與釘子的撞擊上,這稱為焦點意識(coalawareness)。
但控制著我們揮錘的角度、力度、手掌的移動、掌中之感覺的,卻是我們無法明言的支援意識。是它協助、支撐乃至引導著那個揮錘的動作。它不直接呈現在當下的行為或認知活動中,可是它才是影響行為的作用性力量。
這種支援意識,又並非專為釘釘子而設,它融貫在我們的意識中,碰著需要時,便相應生起。
故事實上乃是我們身體以及一切相關知覺、感情與意識理性之綜合作用。一個人,在處理一件事、認知一個道理時不妥善,大抵不是因它焦點意識不佳,而常是因他缺乏豐富的支援意識。
龐大豐富的支援意識,來自長期熏習涵茹,古人稱之為「學養」。如養花與育嬰一般,須要時間,故又曰熟習。如水漸積、如瓜漸熟,生命與學問是一齊成長的。
我願特別強調這一點。今人治學,只是知識或材料上的計較, 焦點意識高度集中,以知解、概念、理論,鉤稽材料、拼湊排比之,便可弋科名、博學位、評職稱。
學問不是涵茹養成的,遂亦使生命與知識隔為兩事,致知活動被孤立起來,與整體生命意識了不相干。因而紙上固然說得井井有條,其人之性情、氣質、行事作風卻常令人不敢恭維。
此乃近時學界之大弊,非古人治學之道也。
近日言治學方法者,又只知如何收集資料、如何排比檢核、如何做卡片、製圖表,如何利用工具書、資料庫,如何套理論、析概念,如何安章節、做調查。
此皆「有為法」,且為第二義,割裂生命以為學,其弊滋甚。故我首揭此好學樂習之義,希望從學者能在熏習涵茹之中,養成內丹。

二、離章辨句

熏習不只指讀書。隨侍長者、飽飫勝論,或旅遊、摩挲古跡文物、寫字操琴唱歌等等,也都是熏習之法,而當然讀書仍是主要的。
中國人讀書,講究諷誦。亦即不僅是閱讀,更須體會文章字句中蘊含的聲情。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韻律之鏗鏘、文氣之卷舒,都應在諷誦中體會出來。
其次是讀書須辨章句。《禮記.學記》說學生入大學後一年, 應考核他是否能「離經辨志」,鄭玄注:「離經,斷句絕也。辨志,謂別其心意所趨向」。指讀書時能否妥善分章斷句,了解作者章句之意旨。
這分章斷句,不就是現在文章分段、分行及標點符號嗎?何難之有哉?為何說得如斯鄭重?
一來古書沒有現在的標點分段,須要自己去圈點斷句。就算有新式標點本排印本,古籍中未標點重排者仍然甚多。我們未來治 學,勢必也要大量閱讀古籍原本,故離章辨句之基本功夫不能不具備。
二則看已點校過的書,和自己圈點諷誦是兩回事。對熟習文章 肌理、語氣輕重、文意曲折之效果,不可同日而語。
三是現代標點本不盡可依賴。不僅錯誤時有,且新式標點看起來便利,但古人之所以未發明此一便利之工具,卻有其道理。
因為新式標點有時反而會狹隘了,或誤導了我們對文意的了解。
錢鍾書就說過:「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標點增加文句的清楚,可是也會使流動的變成凍凝、連貫的變成破碎。一個錯綜複雜的心理表現,每為標點所逼,戴上簡單的面具。標點所能給予詩文的清楚,常是一種卑鄙貧薄的清楚(beleidigeade klarheit)」(《論中國詩》)。
只要仔細點讀過中國古書的人,都可找出好些例子來印證他的話,因此此處也就不用再舉例了。
讀古書須辨章句,還有一個理由,在於中國語文之語法結構迥異西方。我們的詞語沒有格、式、時態等形態變化,表達語法功能的,主要靠語序。
語序又不是前後字詞排列的問題,而是字詞間語意組合的關係問題。
例如古代一人賴在友人家吃住不走,友人欲催他走,留一字條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該友人卻讀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又傳說翁同龢書法佳妙,人欲求其字不得,乃日在其家門口小便。翁氏甚怒,寫了張字條帖到牆上說:「此處不可小便」。那人大喜,撕了下來,回去重新裱褙,掛在書齋中道:「小處不可隨便」。
這類笑談,講的就是語序的問題。
後者是字詞位置移易,詞意就產生了變化。我國一些回文詩及相關文字遊戲,如茶杯上刻「可以清心」,顛來倒去,怎麼念都可以,就屬於此類。
前者則是語序維持不變,但字句之語法功能改變了。怎麼改變的?斷句不同就變了。這就叫以意聯結的語序關係,意斷則句絕。
例如《論語》中描述馬廄失火了,孔子聽到消息,只問:「傷人乎?」不問馬。這是形容孔子重視人而不在乎財物之損失。
可是也有人以為孔子不應不惜物。故這應只是輕重有先後罷了。句子應讀成:「子問:傷人乎否?問馬」,亦即先問人再問馬。
這兩種讀法,代表了兩種理解。古書之不可能有統一的標點,也不應只有一種標點,正肇因於漢語本身所具有的這個特色中。
這是辨句。
離章方面,中國文獻以不分章分段為常態,但那是形式上如此,讀時自成段落,與文句沒有句號頓號,而讀時須讀出句頓是一樣的。
漢儒解經稱為「章句」,就是分章講說的。南北朝以後則有章門科段,分章、分段、分科,如皇侃《論語義疏》云: 「學而為第一篇別目,中間講說多分科段……」《左傳序》疏云: 「此序大略十有一段明義……」,都是如此。
分章分段之不同,也代表著理解的差異。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中庸》《大學》。它們原先在《禮記》中只是一篇,宋儒摘出,視為獨立一書,為之分章,意義便與其在《禮記》中迥然不同。而宋明理學家對其義理掌握之歧異,也都表現在不同的分章上。
諷誦與句讀,均是基本功。誦不必都要能背,但典籍必須至少基本精熟,句讀也須擇二三典籍通讀點斷過。
臺灣師範大學過去凡中文博士均須點讀完畢《十三經注疏》及段玉裁注《說文解字》等,於今雖未必須要如此,但選擇一部分圈點仍是必要的。

三、知類通達

誦讀圈識之後,便可再做些整齊文獻的工作。
怎麼做呢?古人整理文獻時如何做,我們也就如何做。
例如替每本讀過的書做目錄。除章篇目次之外,可做分段細目及索引。整本書中,引過的書、提及的人物事地、討論到的事類,均可一一簽識出來,編成目錄,以備查考。
其次是做提要摘要,再則是分類輯錄,都是可行的讀書之法。
且此類讀書法也不僅是讀,也是著述之「述」。古人傳世纂述,不少即是此類讀書方法之產物。
如《說文解字》的次序,本來是始一終亥,共分五百四十部,每一部的字是以義類連貫的,自成體例,所以要查某一個字並不容易。後人就把《說文》的字重新用筆劃數或新的部首分類法做成目錄,如《說文檢字》《說文易檢》之類,查字就方便了。
又有人從聲韻的角度把《說文》的字重組,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之類,不唯嘉惠士林,本身也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這其實就是目錄索引之學的神明變化。同理還有顧炎武《日知錄》、趙翼《二十二史劄記》一類書,乃是平日讀閱時將同類事一一摘記。再予以條例組織,便可以見諸書異同及古今變遷了。
這樣讀書,已不止是述,可稱得上是著作了。但方法卻亦無多巧妙,甚為平實。
目錄之學,除可再變化為索引、為類記外,還可以發展為圖表。
圖表之體,本是史官整理古史時常用之法,觀《史記》十表可見。後世名作,如顧棟高《春秋大事表》、黃本驥《歷代職官表》 等都是採用此法的。綱舉目張,既便于自己了解古人古事錯綜複雜的關係,也有益於後人。
再就是由一書之類記,發展為一類書一類事之輯錄。如余蕭客《古經解鉤沉》、任大椿《小學鉤沉》、沈壽祺《三家詩遺詩考》 等。魯迅作《古小說鉤沉》也屬這類工作,是輯同類之相關者。
當然,輯錄亦可以補舊有著作之不足。如諸史藝文志,後人均有補作,亦有補兵志、食貨志、疆域志,或補年表的。
凡此輯錄緝補, 看來甚難,為之則易。不外乎選定了某一類資料,在讀書時留意收集、整齊排比之而已,近乎章學誠所謂「史纂」。但功不唐捐,往往有益人我,故亦為通人所不廢。
同樣的工作,還有比較。
同類書,常可以比較,例如《史記》《漢書》都有對漢代的記載,因此便足以比較,宋倪思乃因此作《班馬異同》。
新舊《唐書》互有異同,趙紹祖乃作《新舊唐書互證》,後來岑仲勉又以《通鑒》所載唐代史事跟兩唐書互勘,撰成《通鑒比事質疑》。
這樣的比較,可以無窮無盡地做下去。例如一本書的箋注,可以輯錄在一塊兒,成為集注、集釋、集解、集校,也可以比較各家注釋之殊歧。
同一件事,各家記錄不一,即可輯為合論,也可比較異同。版本之殊、文辭之別、觀點之異、優劣之判,不唯可增見聞,亦可養成思辨之力。
因為隨時熏習既是因機因時因地的,便以泛覽為主,要讓人彷彿泡浸在學海中那樣。但為學亦不能毫無焦點意識。把心力集中到某一類書或某一本書,就是令心氣歸攝於某一處,不至於太過浮散。
可是這種收攝又不是把心氣凝定於一處,乃是收於一而又通於 類的。也就是說雖專力於某一本書,但須就這一本書以通於那一類書。故是藉著專精來通覽通貫。
其法是因類求書。知某書本在某類,便藉以推考某類與其他類之關係為何,某書在此類中地位如何。
如《漢書藝文志》分兵書為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某書若在兵陰陽類,必有與兵權謀兵技巧不同之處。但它與數術類中之陰陽刑德卻又可能有關係。雖有關係,又重在以陰陽論用兵,故與數術家仍有分別,屬於兩類。
這是由《七略》說。阮氏《七錄》則把兵書、陰陽、方技分為三類,可見此三者關係複雜。凡軍兵數術陰陽之書,均須注意這錯綜複雜的關係。此即所謂「知類」。
知類之另一法,不是就目錄之已分類者去求索,以探流別,而 是以類求書。
例如就某一時代、某一地域、某一人、某一類人、某文類、某一問題去找那一類書來參稽比對著讀,此即所謂連類及之。
古時教大學生,要求肄業三年要能知類通達,〈學記〉曰: 「古之學者,比物融類」,荀子〈勸學〉亦云:「倫類不通,不足謂善學」。類是指物以類聚、事以群分,別同異而定宗旨,是為知類。
為學,先要能運用此種思惟,分而析之;然後又再要連類通達,融而貫之,才能讓思惟逐漸系統化。
凡讀書,剛入門,大抵均是如此,不只治國學者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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