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滯

2021/12/27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 有相關作,但不影響閱讀。
※ 還有幾乎不是重點的 ABO。


00
氣溫又降了。
落地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自從盧米埃離開後,這雨似乎就沒有停過。
半掩的窗簾沒能遮掩住後方溼漉漉的城市。黏稠的雲彷彿能夠穿透玻璃,將整間屋子浸染成同調的灰。
方淵翻了個身,在被窩裏蜷起身子,卻碰到一團熱呼綿軟的毛球。
啊。
是嗚嚕,盧米埃去年冬天帶回來的扁臉貓。說已經在停車位附近餵好一陣子了,也許是被棄養的,碰上寒流又下大雨,捨不得老貓在外頭挨凍便抱了回來。
──抱歉,我們借間浴室讓牠躲一、兩天,雨停了我就送牠回去,好嗎?那日盧米埃的西裝外套裹著貓,身上襯衫溼了大半,胸口和袖口還沾著幾塊柏油路的小碎石,卻仍站在門口,先詢問他的意思。
彷彿為他維護領域似地。
盧米埃總是以他為優先,他知道的,可是總有許多可是,讓他那樣的溫柔裏感到慌亂無措。
值得嗎?他不只一次這樣問過盧米埃。戀人的答案永遠是肯定的,他卻找不到澈底說服自己的理由。
嗚嚕大力甩甩頭,啪噠啪噠的,挪了幾步試圖擠進方淵胸口。他愣了愣,拱起的臂彎終究沒有圈住老貓。
淅瀝的雨聲傳不進來,但偶爾能夠聽見強風將雨拍在玻璃上的細碎聲響,像是某種提醒或宣告,昭示著又是一日陰雨無晴。
也許就永遠不會放晴了,方淵想。
綿密的雨、凶猛的雨,不斷不斷落下,漫過街道,推倒大樓,捲起所有的所有,淹沒整座城市。最終這座盆地將會回歸六千年前的樣貌,以水和泥,深深埋葬一切髒污醜惡。
那裏面有他,有他的過去,還有他並不期待的未來。
大水洶湧而至,方淵闔上眼簾,任憑沒頂。
臉部突然被什麼磕了一下,他震顫一瞬,霍地睜開眼──渾濁泥水消退無蹤,視線所及卻一片絨白。他向後退開些許,那景象又晃動著填上,眨了眨眼,才發現是嗚嚕湊在面前。
明澈的藍眼睛定定看著他,脖頸與胸腔規律鼓動,呼嚕呼嚕大聲鳴響。
呼吸。他彷彿聽見牠說。呼吸,人類。
方淵張開嘴,氣吸到底時,體內深處傳來的顫抖既熟悉又陌生──初生兒發出第一聲啼哭前,是不是也這麼費盡全力地與世界建立新連結?
坐起身,盤起腿。深吸一口氣又沉沉吐出。
新的一天,一切如常。
除了方淵。
老貓猛地用前額大力頂向方淵膝蓋,他心中一驚,回過神虛弱地彎起笑,輕輕朝嗚嚕搖了搖頭。
枕邊擺著盧米埃常穿的大衣,那是戀人刻意留下的;床邊桌上,兩口馬克杯靜靜並排;稍遠一些,書桌旁與衣櫃裏還吊著盧米埃平時貫穿的羽絨、棉T、襯衫、短褲,乃甚至抽屜中一件不少的領帶與中筒襪。
彷彿戀人只是暫時離開,而不是長達一週的出差遠行。
方淵在輕嘆中伸出手,捏起大衣一角,細細搓揉,最後忍不住拎起整件大衣,將臉埋了進去,收不住的思緒又在恍惚間飄飄蕩蕩。
親手毀掉腺體那天,他不過十九歲。像是預支了一輩子的勇氣,帶著恐懼卻堅定地刨開血肉,試圖剝除身上的永久標記──他成功了──幾乎──此後的方淵也再不復完整。
他不曾想過,自己還會有希望感知費洛蒙、更渴望被包圍的一天。
即使如此,方淵仍舊貪戀戀人的味道──氣味,他會這麼說,那是存在一個人周圍,不同於費洛蒙、卻同樣能夠教人安心的化學氛圍──而盧米埃也確實為他築了巢,以他所能感受到的方式,將所有的溫柔都留給他。
嗚嚕踩上小腿,柔軟的肚子就壓在方淵腳踝上。他抱起嗚嚕,低聲向老貓道了謝,「也幫我……和你爸爸說謝謝。」


01
雨依舊下著。
城市上空雲層翻湧,黑壓壓地影影綽綽。勁風橫掃,雨幕翻飛,無機質的灰彷彿隨之蔓延開來,整間屋子也褪失原有的彩度。
方淵坐在床上,茫然四顧,昏沉的腦袋混混沌沌。
嗚嚕不在。盧米埃不在。
咖啡漬。咖啡味。一地瓷破片。
空書櫃。碎紙堆。成為寄件備份的未完成譯稿。
閃爍的通知燈。總編輯的未接來電。盧米埃的未讀訊息。
啊。
全部的全部,糟透了。
他強迫自己催動腦袋,生澀的齒輪喀喀作響,額際突突跳動的疼痛逐次加劇,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憶起昨晚服藥後的任何片段。記憶像是被人一刀剪去、粗暴拼起,又或是丟失的時間本身不曾存在。
不可能。這不──
手機驀地震動起來,方淵猛然驚起,一把將之抓離床頭櫃。
接?不接?出版社的來電顯示大大占據整個畫面。
手機的震動自掌心傳至肩頭,手抖得就要握不住。
光滅,光亮。通知欄多了一則訊息:方老師,這兩天方便過來公司一趟嗎?明年度的新合約需要你簽名。也請記得帶印章。
現在該怎麼辦?該──先做什麼?致信總編輯,請他忽略昨晚他神智不清時誤發的譯稿?一般人是怎麼處理的?──這種低級的作業失誤,需不需要當面道歉?他──可是房間──
紊亂的思緒爭先恐後湧上,彷彿能將他拍成碎片。
方淵過了很久才發現唇齒間的血腥味來自被咬破的下唇。他抹掉血跡,反覆深呼吸,將恐懼與慌亂擠出胸口幾乎費盡他所有力氣。
好一會後,方淵起身下床,卻不偏不倚踩在馬克杯破片上。他吃痛地伸手撐向桌子,正好扶到一落資料堆,紙張與塑膠夾彼此卸力滑開,方淵失去重心,整個人跌坐在地。
巨大的沮喪鋪天蓋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小好小,好累好累。
02
「啊,方老師!」年輕的員工向方淵招手。
他彎起嘴角,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師是跟艾姊有約嗎?但她剛好去看樣了,大概……唔,」女孩迅速瞄了眼電腦螢幕,「大概再半小時才會回來。您這邊請坐,我去給您沖杯熱茶?」
女孩說話時連眼角都帶著笑,微彎的瀏海與短馬尾隨動作一晃晃,顯得朝氣十足,在她身上絲毫感受不到連日陰雨的鬱悶。
然而方淵卻是有些畏怯的。「沒關係,謝謝。」他藏起緊張,徒勞無功地穩住聲音:「那個……新合約……還、還有總編輯好像找我……」
女孩並未察覺──又或許是見慣了──他的不自在,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啊」了一聲,轉身在文件堆裏一陣翻找。
「這個這個!法務大哥有交代,請老師審閱完簽名蓋章,之後直接交給艾姊或總編就好了哦。」
方淵接過文件,低聲道了謝。順著女孩熱情的引導,穿過有些擁擠而凌亂的辦公區,看著對方敲響總編輯室的門。
門後的視線一把攫住他。他感到一瞬間的狼狽,向前跨出的步伐頓時沉如千斤。
「方老師,請坐。」皮椅上的男人向一邊的高背椅歪了歪頭。「小嵐,幫我跟蘇艾說,請她回公司後直接過來找我。」
「好哦。」
女孩踩著輕步離開。隨著門板咔噠闔上,室內似乎冷了幾分。
方淵依言走到桌旁,落坐於椅子的最邊邊。足趾緊張得蜷起,拇趾尖用力抵著鞋底。
「方老師。」
男人置於桌上的手彼此靠攏,互相虛握;微微垂首,看了看桌上資料,又抬起雙眼,越過眼鏡直勾勾地盯著他,像蛇,像審視,像準備宣判。
「我稍微看過蘇艾那邊的工作日誌了,方老師,您大概也猜得到我為什麼找您來,我就直接了當地說了,這一份譯稿──」
男人沒有伸手示意,魁梧的身軀甚至紋絲不動,僅以目光向下向上,在文件與他之間瞥動,「方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方老師,您的狀況我知道,也可以體諒。可是方老師,您必須確切認知到……」
方老師。方老師。方老師。師師師師師。彷彿刻意強調,氣流竄過齒列,尖銳刺耳的擦音。
「……方老師,我說的這些,您有瞭解嗎?」
方淵蠕動雙唇,半晌只勉強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大蛇忽然有了眉毛,高高地向上揚起。
他猛地哆嗦,拇趾關節發出痠軟抗議,雙腿卻仍持續加重趾尖的力道。
叩叩。門外傳來兩聲輕響,大蛇移開視線,緊繃的氣氛一下子散開。
「原來方老師在您這裏。總編您找我?」責任編輯輕盈地走來,就靠在方淵後方的椅背上。「是因為昨天的稿子?哎呀,只是小事,不用特地把人找來興師問罪吧?」
「我跟方老師有約好了,」艾姊的聲音一如往常柔和,「因為服藥的關係,有可能導致精神恍惚,過了十一點傳來的訊息都不算數。」
她拍拍他的肩,「不過這次直接把稿件交給老大還真的是意外。奇怪,工作用的信箱不是只有設我一個聯絡人嗎?你怎麼辦到的?」
方淵扯出僵硬的笑,想搖頭,卻只做得到澀澀轉動頸部。
「我個人還是對這份合作關係持有疑慮。」男人語調冰冷。
艾姊繞過方淵,雙手撐在桌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對方率先接道:「蘇艾,人是妳舉薦的,妳得負起責任。今天將不合格的稿件交給我可以是小事,那明天呢?後天呢?下一次會出什麼狀況,妳能夠百分之百掌握嗎?」
03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出版社大樓的。
兩頰傳來細細的麻癢,冰冰的,刺刺的,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那是雨。
雨絲綿密,悄無聲息,風仍帶著刺骨的寒意,只是大雨又回到安安靜靜的模樣。
方淵對著天空闔上雙眼,眼睫、鼻尖、人中,細雨在臉上覆蓋一層水氣,輕若冰絨。
艾姊後來攔住他,輕緩緩地柔聲說:沒事的,不用太在意。老師的先生……同居人,也事先聯絡過我了。但這幾天天氣不好,我很擔心很你……真的不需要我過去陪你嗎?
天氣不好為什麼和擔心他有關係呢?
他好像有搖搖頭,就像那天拒絕盧米埃一樣。
我一個人可以的。他說。
我一個人可以的,嗎?
不,他從來就沒真正做好一件事。
背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懷裏的牛皮紙袋飛了出去,落在人行道邊的坑坑窪窪中。
「抱歉抱歉,你沒──方淵?」
──啪嚓。彷彿有什麼開關在他聽見那聲音的瞬間被切掉了。全身肌肉倏地繃起,止不住地狠狠發顫,手腕被人拉走時他連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方淵?是你?老天有眼啊!總算讓我逮到你。」
記憶中、噩夢裏,如影隨形的恐懼剎那間有了實體,牢牢揪著他的衣領,那名 Alpha 的聲音在面前響起,貼得極近,雙眼迸發的恨意似乎能將他灼穿。
「你他媽的說句話啊,當初有本事找A來搞我,難道現在就沒那個膽面對老子?啊?」
話音未落,那張臉突然向後退開。旋即背心與後腦杓傳來鈍痛,世界向一邊傾倒,他在模糊之中伸手摸進一灘冰涼,這才發現自己撞上燈柱,跌坐在地。
積水很快地滲進布料,寒意迅速蔓延,本就不受控制的大腿痙攣起來,他卻僵在原地,無法為自己多做什麼。
後頸被人提起,那名 Alpha 的力大如舊。方淵無法撐住自身重量,只能任憑他將他轉了半圈,大力甩上方才的燈柱,像是要把他嵌進去般,手勁猛而狠戾。
單方面的施暴,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男人在盛怒之中什麼都做得出來,他說,那也是愛的一種。
行人漠然匆匆,竟無人佇足。城市街道奇靜無比,只有他的心跳重如擂鼓。一如那個只剩下他與他,反反覆覆從無止境的夢一樣。
「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原來是把腺體摘掉啦?」Alpha 的鼻息在他頸後游移,「難怪乾乾淨淨的,一點味道也沒有。不過沒關係,我記得可清楚了……噢,等等。」Alpha 忽地退開。
「哇,看看你!所以這是剛才弄的嗎,才摔一跤褲子就溼成這樣?」男人驚奇地咂咂嘴,「不會吧方淵,我不相信耶?還是因為遇到 Alpha,底下那張小嘴忽然又管不住了?嗯?」
他繃直了頸項,渾身戰慄。
「你的 Alpha 知道嗎?」身後的聲音很輕,方淵怵然瞪大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像擱淺的魚,呼吸全亂了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個……法國人?他知道你發起浪有多騷嗎?」那男人輕笑,歌詠似地。「哦不,他不會知道。你只會對我發情,也只能對我溼得起來,因為──」
他不是……不……不要……不要!不!不要!不要說了!不要!不要!不!
方淵放聲尖叫。
行人總算回過頭。有什麼人將他扯了過去,他不知道,抱著頭一聲又一聲地尖叫,直至嗓音乾啞,淚水嗆進喉嚨,一陣猛咳後幾乎乏力虛脫。
他睜開溼潤的雙眼,腦袋嗡嗡作響,但視線已在朦朧中緩慢聚焦,逐漸看清楚支撐自己的是一對結實臂膀。
……Beta?Alpha?
懼意瞬間襲回背脊,牙關又不由自主地咔咔打顫。
不不。不要,都不要。我不要。放開。不不不不不──
「……擾你的……已經……沒……先生?你還……」
那雙手臂在說話。掐著他的那雙手臂在說話。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喉嚨彷彿也被緊緊扼住。兩下、三下、五下,他胡亂地又扳又抓,掙開那雙手後頓失重心,卻連跌帶爬,掙扎著站了起來。
跑。
他得跑。
用盡全力地跑。
視線再度模糊開來,分不清那是雨水抑或自己的眼淚。胸口很疼,喉嚨也很痛,冰冷的空氣戾如鋒刃,似乎能從體內最深處劃開破口,將他拆成一段一段。
他沒有停下腳步。
離開。離開這裏。
04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杵在全然陌生的街道。
四方通行的十字路口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下班尖峰時段的人推擠著他,他被帶著前進、後退、左搖右晃,最後像輸送帶上不符品管的報廢品,被剔除至人行道的最邊緣處。
方淵試圖穿越人流,晃過幾間商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塊門牌,上頭的文字組合起來於他而言卻一點意義也沒有。
反方向的人群將他帶回路口,他愣愣看著人潮匯合、流動、溢散、又再聚集,如潮汐漲落,反反覆覆。或歸途,或去路,城市的人們各自堅定地步履匆匆,只剩他像根木樁茫然佇立,獨自停留。
一抹鮮黃滑入視野邊緣,「叭叭」兩聲促響,方淵轉過頭,在移動的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臉。
「先生,搭車嗎?」裏頭的大叔咧開嘴,伸手亮出一張黃色硬卡,笑意全堆在眼角。「安心大車隊,Beta 駕駛員林文雄很高興您服務。」
相較於車水馬龍,只有收音機輕輕絮叨的車內安靜許多,乾燥的暖空氣也讓小空間變得舒適。
「啊怎麼這種天氣還在路邊淋雨?會感冒餒!」司機大哥見他不發一語,也不在意,徑自按下計費表,接著問:「要去哪呀?」
他說:回家。
「先生你糊塗啦?回你家是會回哪要跟我說啊?」
方淵抿起唇。回想竟是如此費力的事,他在新一波人潮湧上人行道前才終於報出一個地址。
輕輕地靠上椅背,意識被遲來的疲憊感一點點鬆動。
耳邊除了斷斷續續的廣播節目,還有雨刷有規律擺動的咔喀聲響。
窗外街燈與車燈彼此交錯,四散的光芒在柏油路面碎開,黃紅白綠,燁然炫目。城市雨景並不因擁擠的路況而停滯,彎彎繞繞幾個路口,總算輕盈掠動起來,他也看得出神。
「先生,你是 Omega 對吧?」半晌後,駕駛座的人忽然道。
方淵驀地警醒,眼神滿是防備。司機先生連忙擺擺手。
「莫緊張、莫緊張。我是要講吼,你剛那樣隨便上車其實滿危險的餒──沒有、沒有,我的工作證是真的喔,但有些人就是心懷不軌嘛。」
司機先生搖了搖頭,「而且現在不是很流行什麼開車打工嗎?我看你剛才也沒有多做確認,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萬一上的是 Alpha 的車怎麼辦?
「歹勢啊,我看你生得那麼好看,多嘴講兩句。你們 Omega 要懂得保護自己餒,不然──」
「不然怎樣?」
對方一詫,抬起目光從照後鏡看過來。「無啦,拄才新聞不是有講?這種社會案件實在太多啦,雖然錯的是A,但你知道嗎?損失最多的都是O啊。」
「損失什麼?」他的聲音尖銳。
「啊不就是那個嗎……」司機先生小聲咕噥,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
「現在的年輕人我不懂啦,天天在喊性別平等平權,可是A就是A、O就是O,這出生就注定好的事情。講難聽一點,這樣隨隨便便把自己交出去,到頭來吃虧的是誰?打官司要錢不說,丟了人還髒了身子,那些 Alpha 就算嘴上認同你平等平權,有啥路用?」
「……很髒嗎?」
「啥米?」
「我問你,如果……」喉口又緊又澀,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一個 Omega……被奪走理智,違背、自己意願,對著 Alpha 張開腿、哭著、求他操他,這樣,很髒嗎?」
「你在說什……」
方淵猝地笑了起來,肩膀一顫一聳的,笑聲又尖又細。
「即使這樣,他卻還是選擇繼續跟那個A在一起,哈……是不是很可笑?很髒嗎?還是該說他犯賤?那樣的 Omega 算什麼?哈哈哈哈……」
這樣的我又算什麼?
他用力抹開不知什麼時候又變得模糊的視線,拉起車門把手,徑直跨了出去。
身後汽機車鳴響此起彼落,他全不在意,顛顛巍巍地穿過雙線道。看了看身周景物,又是一笑,踩著不穩的步伐,本能似地向前邁進。
05
回到家後,方淵頹然靠上門板,在大門口坐了一陣。
這一天,糟透了的這一天,彷彿過得極為漫長。
他細細吐出氣息,直至乾癟的胸膛不住震顫,才又一點一點地將氧氣充回肺部。
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他放任自己像株壞根的植草、離水的魚蝦,原地枯萎,朽爛腐敗。
鮮少出聲的家用電話卻突然大聲作響。
方淵本不予理會,可那鈴聲不屈不撓,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響起,逼著他拖著身體,幾乎半爬著來到座機旁。
『您好,請問是方淵方先生嗎?這裏是同達派出所。有人拾獲你的皮夾,但同時指控你搭乘霸王車,我們想請你到案說明。』
他在電話這頭沉默良久。
「嗯……是我,對,都是我。……你們要過來抓我嗎?……我走不動了……」
砰乓巨響,話筒撞上矮櫃後再往下掉,塑膠繩圈猛地拉伸又縮起──咚噠、咚噠,咚──噠。
方淵動了動僵直的手指,掌心空虛得理所當然,什麼也沒抓住。
啊。好累好累。
他彎著身子站了起來。老貓似乎來磨蹭過,他遲鈍地想,花了一陣子才解讀出腳邊方才的觸感。
方淵推開臥室房門,一室狼藉之景如有實形,為之衝擊得怔住腳步。
啊啊。真的好累。
他蹣跚踱向床緣,垂首,那枚扎進腳底的碎片恰恰就在視野正中,上頭還留著乾涸的血跡。
噢。
瘋狂的念頭忽然湧現心頭,不斷堆疊、堆疊──不,並不瘋狂,包裹著他的彷彿是股巨大的溫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看見自己的手伸向破片,捻起,捏實,竟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客廳大門傳來響動。是警察來了嗎?好快。他只剩下一件事了,這件事做完就好。可不可以稍微等他一下?
啊啊,就一下下。
疼痛也許會很真實,也許不會,但一定非常、非常遙遠。
直的比橫的有效,深的比淺的有用。不必多,一下就好。
「……淵?」
聽到熟悉的聲音,身體好像先於意識,自行動作起來。他不想回頭的,他不想,讓那個人看見這麼狼狽的自己。
那人的笑很溫和、很好看,但眼角和兩頰卻是溼的。為什麼?
「嘿……」那人站得遠遠的,就在門框下,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嗎?」
方淵看著對方,眼淚不自覺地撲簌落下。他搖了搖頭。
那人嘴唇掀動,細細地、喃喃輕語地,他聽不見,看了好久好久,才發現那是一句又一句的抱歉。
方淵皺起眉。
為什麼呢?不要道歉,不要說對不起。不可以,盧米埃。錯的人是他,從頭到尾都是他。就像司機大哥說的,隨隨便便吃了藥,隨隨便便闖了禍;隨隨便便出了門,隨隨便便,將自己交出去。
「淵……」
「不對的、」他兀地開口,「這樣不對。」
「什麼不對?」
「你。我。我們──我不對。」他的聲音嘶啞。「是我不對。但我……好累好累了……」
「沒有哦,沒有不對。我知道,淵已經做得很好了,一直一直都很好。」
他還是搖頭,卻不知道這個否定是給盧米埃的,還是給自己。
「方淵,嘿。」盧米埃仍舊在笑,但哭得很難看。「我說過,如果哪天你累了、厭煩了,沒有關係的。我只是想,至少……請讓我……我想跟你說再見。」
方淵心頭一頓,手裏的破片滑落,掉在腿上,摔在地上。
他細細嗚咽,氣息鯁在喉口,一吸一頓地,最後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
「淵,讓我……讓我過去抱抱你,好嗎?」
他用力壓著雙眼,搖搖頭,又點點頭,只能發出破碎的抽噎。
盧米埃的手很冷,和他一樣,都在發抖,卻把他抓得很牢很牢,緊緊地將他揉進懷裏。
「為什……」
「這樣就好,就很好。」盧米埃啞聲說。「不需要為什麼,你就是你。你是被愛著的,方淵,你值得所有的好。」
他猛地顫了顫。
曾經照進深淵、被他仔細珍藏的那句話,驀地被重新點亮。
那曾是他全部的救贖、重新活過來的證據,怎麼這麼輕易地就忘了?
方淵伸出手,輕輕地扯住對方。
「盧米埃……」
「我們約好,今晚不要再有人道歉了。」
他輕聲失笑,忽然又覺得想哭。一瞬間好像什麼都鬆開了。
盧米埃將他抱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撥掉他身上所有碎屑,才把人再度攬進臂彎。
他們相擁了很長一段時間,很久很久,久到心中那些破開的瘡孔,似乎又被盧米埃一一填起。
「盧米埃,你會不會……」
「不會。」戀人收緊手臂,像是早就猜到他要說什麼。「有你在,我永遠、永遠也不會覺得累。」
老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跳上床,在他們之間擠了一個位子,呼嚕呼嚕響動,一併磨平了那些微不足道,卻總是刺在生活裏、細小而尖銳的沮喪。
外頭大雨還是下著,但他不再覺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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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雜七雜八、東寫西寫、貓貓,什麼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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