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第二十五號】牆上的文字海

「他是一個文靜的人。」小時候同學都這麼說，長大後同事都這麼說。

想找他，往他的座位看就對了。這個準則從學校到公司都適用，十次會有九次半成功。除了偶爾去洗手間的短短幾分鐘暫離，他像是個被供奉起來的吉祥物，總是待在那裡。溫順的表情和儀態，是室內不變的風景。

每個去找他說話的人都會得到溫柔的笑容，和不疾不徐的神色。他不會句點別人，總是恰到好處地接話，讓空氣保持適當的流通；但也不夠熱絡，話題時常結束在其他人把對方喊走。

「要不要去福利社？」聲音通常在教室的門口或窗邊響起。

「下午茶要吃什麼？」這些則是來自辦公室的其他位置。

不是上課鐘響、不是主管現在立刻馬上要人那種急迫程度的事情，卻輕易就能中斷對話。有些人會給他一個感到抱歉的表情再離開，有些人就這麼讓未結束的對話悄然蒸發，風過水無痕，在他心底徒留惆悵。

彷彿被嘎然中止的觸發事件是真的不存在，他收回凝結的微笑，低眉順眼，像是個人生遊戲裡非玩家角色，將抬起的視線轉回自己面前，課本或是課外讀物，文件或是電腦螢幕。等待下一次有人來找他說話。

他的房間和他的人一樣乾淨，暖白色水泥漆的牆，淺色系的家具。桌上放著純白的天使擺飾。天使張著一對翅膀，雙手交握閉眼禱告，差不多掌心大小的尺寸，陶瓷的材質摸起來光滑溫潤，是他在某次活動中收到的交換禮物。

會參加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全員強制參加。所有人在事前進行抽籤，確定沒有人太幸運地自己抽到自己，主辦人就宣布活動開始。是類似「小天使小主人」的團康遊戲，然而沒那麼複雜，不需要躡手躡腳地傳達關心卻不能被發現，只要在活動期限內為對方量身挑選禮物。

「哇！誰送的啊？太適合你了吧！」他在座位拆開禮物，每個經過看到的人都這麼說。活動最友善的環節是除非送禮者自己承認，所有資訊都是保密。他不知道禮物是誰送的，無論是誰都有可能，畢竟在大家眼裡，那就是他的樣子。

文靜的人不多話，可是他隨時都有很多話想說。

現實世界裡沒辦法說的話，就到虛擬世界裡去說。他的帳號遍及市面上所有已知的地方，人們聽說過或沒聽說過的社群平台、網路論壇、交友軟體，無論大眾或小眾，他都用相同的名字遊走。

思考是影像型的人，在腦袋裡看見畫面；思考是語言型的人，有一個聒噪的腦袋；而他，則彷彿看著影片跑馬燈，文字形式的彈幕如滔滔江水川流不息。

無論是睜著眼，或是閉上眼，他都同樣能看見，無人對話於是住在心裡的自言自語，在眼前圍繞。多希望別人對他說的話，跟他自己說的一樣多。說不定那樣就不會這麼寂寞。

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雖然不是為了他的願望量身打造，卻出現的那麼剛好。

合作廠商的業務員在辦公室裡分發樣品，「向各位介紹我們的最新技術！不受空間限制的即時投影！再也不用擔心螢幕太小或是螢幕太少！」浮誇的語調吸睛開場。他看著掌心，那是一顆貓眼石似的圓球，號稱360度無死角的投影鏡頭。

「只要連線數位裝置！任何畫面都能即時投影在任何地方！」業務員操作手機，高舉著的圓球傳來「等登」的連結成功音效，辦公室瞬間被星空籠罩。

原本還心不在焉各自處理工作的同事們，都成了去天文館的小孩子，坐在圓頂劇場裡仰望，不由自主地發出「哇喔！」的讚嘆。

從璀璨的星空到蓊鬱的森林，從壯麗的大峽谷到繽紛的海底，業務員熟練地切換著設定好的展示畫面，換來大家的驚呼連連。

「當然，工作上的投影也是辦得到的。」最後投影出來的是爆量的工作群組對話框、等候回復的電子郵件、待處理的文件檔案，在捧場的哄堂大笑中結束演示。

「還是開發中的產品，請各位幫我們試用，有任何回饋都歡迎隨時告訴我們。」

暫時屬於他的貓眼石被帶回家，隨手放在天使擺飾旁邊。梳洗完躺在床上，在現實世界卸下行頭的他，開始在虛擬世界裡漫遊，從這個平台到那個論壇，點開的應用程式越來越多，螢幕裡的通知訊息越來越多。

無意間點到畫面上跳出的「同意連線」，寂靜的房間桌上傳來一聲「等登」。

他放下手機，看著房間的天花板、房間的牆，眼前是圍繞整個房間的文字投影。在溫柔的汪洋裡，漂浮著別人說的話。寂寞仍然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