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號】虛無荒原

「人類的精神狀態將是一片虛無。」徹底虛無的空白，適合連接任何內容的資訊，輸入的過程順暢穩定，不會有相容性的問題。

比起在已經存在的世界上搭建新的世界，乾淨的荒原更適合施工。整理和盤點現有的資源並騰出新空間、然後接受新東西，是件太過勞神耗時的事情。而且總是會挖掘出被封存埋葬的麻煩。

不過是想要迎新，卻再次被過去的妖魔鬼怪糾纏，實在不太划算。所以在面對現實世界的時候，斷捨離對他來說一直都很容易。他只想要孑然一身，並且認真執行，儘管代價可能是一無所有。

他不介意活著，對生活也沒有太多的不滿，和他所知道的、滿坑滿谷的普通人差不多。然而要是可以選擇，脫離現實仍然有著絕對的吸引力。

忘記是誰告訴他，「虛擬是充滿資訊的幻覺。」

大概是在某個社交場合，他嗯嗯啊啊地隨意回應，沒說出心裡的想法，「要創造出真實的幻覺，也是不容易。」

相對於現實的虛擬，存在於各種尺寸的螢幕裡，從隨身的手機、到挑高八層樓的電影院，可是在他體驗聲光效果的同時，眼角餘光還是會看到桌上未收拾的塑膠袋套著紙袋、或是緊急出口的小綠人。

就算是虛擬實境（VR）和擴增實境（AR），終究是視覺的把戲。即使是覆蓋全部視野範圍的眼罩式螢幕，仍然不能真正說服大腦，現在是身歷其境。他還是知道自己站在把桌子推到牆邊的客廳、舖滿防撞墊的遊樂場，或是任何存在於現實世界的地方。

看著開發全方向跑步機和懸吊系統的天價預算審核表，所謂天價甚至超越公司市值，投入產業的負責人開始思考，要不換個邏輯。既然外在有鉅額成本，山不轉路轉，改成從內在著手。

跳過視網膜接收成像、再由視神經傳遞訊號到大腦視覺系統的路線，捨棄數百萬年來長途跋涉的忠誠傳令兵，直接跟大腦進行交涉。採用非物理侵入的連線方式，畢竟無線傳輸的技術已經如此成熟，不會有人想在身上安裝插孔。

「錢不一定能買到自由，沒有錢不可能擁有自由。」當這句話只是非玩家角色的台詞，透過影像播放、寫在或是刻在某個被忽略的背景道具上，並不會帶來深刻的感受，甚至不會有感受，更遑論記憶。

必須放進系統設定裡，讓默認的環境效果影響玩家的行動。經歷過的事情才學得會。至於不需要知道的部分，從任務清單裡刪除。

以他活過這些歲月的認知來說，個體需要的生活條件，最低階層的滿足是吃飽和睡飽，無關其它多餘的效果，食物和睡眠是補充的燃料。

將人和人和人放在一起，等待填補的缺口不是以加法增長，而是乘法；不是三加三等於六，而是三乘三等於九。有了可以比較的對象，本來能夠忽略的、不影響物理生存的心靈層面，開始變得張牙舞爪，咆嘯著匱乏。

在荒原上建起認知的高樓，再無情剷除；今天追逐的，明天就過時。重複著不停失去和得到，維持表面張力。不斷推陳出新，不斷爭相競逐；恐懼錯失的可能，同時明白追隨的速度永遠跟不上。

人類的身體平均有五百萬個紅血球，每一百二十天全數更換一次，只要經過四個月，成為換掉所有木板材料的另一艘船；但是如果將組成的沙子全數換過一批，荒原還是同一片荒原。

徹底虛無的空白沒有理智，那會造成資訊輸入的阻礙。

需要電力維持運作的人造虛擬有其限制，記憶體的擴充源自一片片工廠來不及生產的晶片，實體的人類力量創造建構在實體之上的虛擬。

人們將櫃子疊起來，從地板到天花板；將房子疊起來，從地平線到離地一千公尺的天空；將晶片疊起來，走不到邊界就達成無限。全都是方塊，或高或矮、或寬或窄、或扁或長、或密閉或通風、或鋼筋水泥或液晶螢幕。

安放所有可以被安放的，包括呼吸和心跳，包括實體的自己和精神狀態。像是過冬螞蟻那樣認真儲藏，有形的和無形的東西都往裡搬。堆滿一個空間，再買下一個空間，兩件事情交錯進行。

耗盡一切的追尋，換來耗盡一切的虛無，「當一無所有的時候還剩下什麼？」他從沒想過這個不會被思考的奇怪問題。眼前塞滿資訊內容的世界，甚至沒有一秒一幀一瞬間的留白；面對堆積成山的食物，問題只有要吃多少和要吃多快。

隨時會有全新到貨的項目，聲光刺激、新奇怪誕、應有盡有的內容滿足期待，像是海嘯鋪天蓋地而來，源源不絕的波濤洶湧，轉眼淹沒荒原。

生活是不斷更新的消費模式，成為最空曠的容器，才裝得下最多的東西。

耳邊傳來收到訊息的提示音效，他用意識點開跳出更新的最新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