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的人生

是人老了，還是人懶了，現在只能讀短篇小說、散文。正好像衰老後失去跑馬拉松的耐力，勉強去跑，極其量只能應付繞著圈跑四百公尺的賽程。這種缺乏毅力的懦弱，也牽漣至看劇集的習慣，我最喜歡看一集完的故事，劇情沒有太多節外生枝、一氣呵成，人物關係較為簡單，而且很快就達到水落石出的結果，很適合我沒耐性沒毅力的性格。在芸芸一集一故事的劇集中，我酷愛英國推理劇，它們大致都秉持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推理偵探小說「黃金時期」的傳統，有罪案發生，偵探介入偵查案情，到結局水落石出，讓人與人之間衝突平息，讓混亂局面回復正常── 聽來甚老套，但這何嘗不是現今不堪的亂世所需要的心理治療…

然而，推理小說或劇集，只能讓理性片刻得到安撫，若論到使觀眾都有所感動有所領悟的，就大概非日劇「深夜食堂」莫屬。這套劇在2009年於日本開播，共有五季，一共大約有五十多個故事，每次播放時間只半小時，內容皆是以最廉價的食材烹調成最簡單的菜餚為引子，由主角道出對這菜餚偏好的原因，而勾出一個小故事。

劇中人物，大部份都是社會底層的人，她/他們確真是「芸芸眾生」，最平凡的，或甚至是社會的邊緣人，她/他們存在的「本質」，可說是用來併湊日本人口(population) 數目，每個人都只是其中一個單位，其家庭背境、其工作就業情況、所遇到的其他人，所談的情愛、與家人朋友的恩恩怨怨，都是最普通，與任何宏旨都毫不關事。每一個在某一集登場的「主角」，晚上十二時後，拉開食堂的門，點了一個菜，無意中，就說起自家的故事。這等故事，跟以競爭勝利、飛黃騰達、富貴榮華為人生目標的外在世界，實在距離太遠。

在現今這個仍然以繁榮昌盛窮奢極侈為尚的社會，吃，變成了身份地位品味檔次的象徵，網紅們爭相介紹那家餐廳食材如何貴價上等，廚師如何來歷不凡，菜餚如何精緻，但深夜食堂所出現的食物卻是簡單至乏善可陳全無賣點：茶泡飯、馬鈴薯沙拉、雞蛋三明治，甚至煎山藥片、奶油伴飯等等，然而，每一集出場的食物都是個引子，勾起了邊緣小人物主角的藏於心中的執著：執著於對某個人的記憶、做過某件錯事的懊悔、錯過了某過機會的遺憾….每一個故事，結局無論是喜是悲，都只不過是偶然泛起的微塵飛絮，所浮現的那個人生，只不過是流水浮萍般，來無蹤 、去無跡；主角，也深明此義，所謂放不下，也只不過是某個不想睡眠的午夜，拉開午夜食堂的門，重覆點某個菜餚，吃著吃著興之所致，簡短說說，勉強苦笑，也就罷了── 看完深夜食堂，再讀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雷霆萬鈞地寫吃一口瑪德蓮小點勾起對祖母的記憶，其磅礴其偉大，平凡人如我者，只能智性學習，在心靈中，實在偷偷感到吃不消….

我通常在午餐時間，邊吃邊看一集「深夜食堂」，有某一次，突然悟到，許多普渡眾生的佛家智者上師，常當頭棒喝耳提面命，教訓著甚麼人生無常，甚麼如幻如泡影，叫人覺醒，不要執著，原來，是多麼刻意多麼沉重── 生而為人，果真是如幻如泡影，又如何呢？一己的人生，雖則無可奈何，只不過是，有點頑固地重覆請食堂主人稍煎一兩塊山藥片，或在白飯上加一小塊奶油，只不過是，偶一為之輕輕夾起那籍得懷念那籍得遺憾的，把它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讓它溫暖，然後吞進身內心中，成為自己人生微不足道的重量── 管他有我無我，管他此岸彼岸，人生，就是這在心頭的點滴，故事說畢，說聲「感謝Master、辛苦你了！」，然後拉開大門，再投進滾滾紅塵，任憑流水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