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瀾之戀:外婆

2022/04/0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前陣子的熱播劇「俗女養成記」裡,最令人動容的應該是女主角跟奶奶之間重重羈絆的祖孫情誼。台灣女孩,我們那年代的台灣女孩,跟阿嬤,都有種無法割捨的深厚牽絆。。
我的外婆有個非常美的名字:李惠芳。小時候在花蓮,看到寄來的信封上寫著「邱李惠芳」的字樣,就覺得這個名字真是美啊,仁「惠」芬「芳」,比起自己的菜市場名,外婆的名字好飄逸。
但,跟飄逸的名字不同,我的外婆,是個強悍的女人。小時候因為跟弟弟的年齡太相近(我們姊弟差不到一歲),媽媽便把我託付給遠在花蓮的外婆照顧。我現在還保有當時外婆抱著我在機場準備搭飛機回花蓮的照片,照片裡的外婆才四十多歲,打扮時髦,抱著不到一歲的我,準備登機回花蓮。歲月在她臉上並未留下太多痕跡,即便戴著一副厚框眼鏡,仍是標準美人。
何其幸運,在我媽那個絕對重男輕女的年代,我外婆生了四個兒子,就只生下我媽一個女兒。而我媽,也是所有孩子中最會讀書的,最早考上公務員,有穩定薪資。因此我外婆並沒有重男輕女,讓我媽在成長過程中並沒有遭遇太不平等的待遇
小時候的我,早上總是在食物的香氣中醒來。坐在瓦斯爐前阿祖(外曾祖母)慢慢一片一片煎著紅輪(一種麵糊餅),跟在油鍋前炸著黑輪(一種麵粉炸物)的外婆,兩位女子辛勤工作的背影,是我每天張開眼睛看到的畫面。
只見瘦小的阿祖拿起短薑條沾了食用油,在鍋子上輕輕一抹,上一層極薄的油,接著拿起勺子,從調好的麵漿中,舀起一杓粉色的麵漿下到鍋裡,用勺子底部抹成圓形,煎個五秒鐘,迅速拿鏟子翻面,再煎個五秒,一個紅輪便完成了。阿祖厲害的地方是能把每個紅輪煎得一樣的大小,且劃得好圓,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一個覘板上可以放六個紅輪,放滿六個紅輪之後,阿祖會拿刀子將每個紅輪切對半,再整齊的放入小鍋子裡。一小鍋冒著甜甜香氣的紅輪完成後,便送到前面的餐檯上半片五毛,整片一元的賣出去。
外婆的黑輪就更厲害了,將調好的粉漿灑上五香粉,調整好味道後,取出適量粉漿放在一片大約四十公分的木板上進行修邊,再用刀子整齊的劃出三公分左右的小片粉漿,接著就是表演特技了。
燒好油鍋,確定好油溫,外婆左手拿著鋪好粉漿的木板,右手拿著一根小木條。只見外婆將木條拍到木板上一推,一小片粉漿從木板上彈出,飛進油鍋裡翻攪,就這樣一秒鐘一小片的粉漿,就像跳水選手般以直式落下油鍋,在油鍋裡花式翻滾。直到一片片的粉漿從米白色變成可口的咖啡色,外婆便拿出長長的竹筷子將已經炸到呈現金黃色澤,香味撲鼻的黑輪,一個一個的從油鍋裡夾出來。剛炸出來的黑輪香氣濃郁,色澤誘人,沾上外婆特調的微辣醬油,真是人間美味啊!外婆從不說這是「炸」黑輪,她都說這是「蒲」(台語)黑輪。
因為從小看外婆炸黑輪,所以對於寺廟裡畫的「下油鍋」圖示,我真是覺得再熟悉不過。可,我是絕對不想下油鍋的。
在花蓮,外婆就是靠著紅輪、黑輪起家,養活一大家子。自從遷居花蓮後,外婆要養活五個孩子,還要養我的男阿祖(外公的父親)跟女阿祖(外婆的媽媽)。外公的公子哥兒性格,撐不起這個家,都要靠外婆撐,女人的強悍,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我外婆是、我媽是,我也是。
外婆的家在宜蘭蘇澳,聽說她娘家原本是賣麵的。外婆年輕時很美,外婆一直都很美,也很愛美,當時是蘇澳有名的賣麵西施。外公家本來是當地的有錢人,但是因為外曾祖父愛賭,外婆嫁過去之後,外曾祖父把家產都賭掉了,所以舉家南遷,從蘇澳搬到花蓮。
剛搬到花蓮時候,花蓮市區的生活費比較貴,因此外公外婆帶著三個舅舅在花蓮市討生活,將外曾祖父、我媽還有一個舅舅放在更偏遠的花蓮鯉魚潭生活。等到花蓮市區生活比較穩定之後,外婆才把我媽跟舅舅接到花蓮市住。
外公在蘇澳一直都是當公子哥兒,什麼都不會做,到了花蓮只能靠外婆想辦法賺錢養活大家。外婆他們在花蓮市的落腳處在一所小學附近,所以想賺小學生的錢。因此外婆靠著紅輪、黑輪的手藝,再批一些零食、飲料開起了柑仔店。就這樣五毛錢、五毛錢慢慢賺,等不到一歲的我到外婆家時,外婆家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柑仔店了。
記憶裡,我從很小就會賣東西了。生意人家裡不養無用的人,每個人都要工作,也都有工作。聽舅舅說我很小就會幫忙喊「黑輪、紅輪、枝仔冰…」幫忙夾紅輪、黑輪、滷豆干,看著小學生抽籤收錢…這些都是我們要分擔的工作。我小時候外婆的生意已經從單純柑仔店多角化經營,還兼租漫畫書店。這時的人力是絕對吃緊的,所以所有用的到的人都要工作。
我很小就要幫忙裝冬瓜茶、冬瓜冰、梅子冰。記得外婆家一樓有一個地面洗碗槽,無數個夏天,我坐在那裡一個瓶子、一個瓶子的洗。冬瓜茶的玻璃罐、冬瓜冰、梅子冰的養樂多瓶,一個接著一個的用刷子洗乾淨、晾乾備用。
外婆煮的冬瓜茶是我喝過最好喝的冬瓜茶。我最期待煮冬瓜茶時滿溢在空氣裡的甜甜香氣,對我來說,那是幸福的味道,是外婆的味道。很多年後外婆不再賣冬瓜茶了,我問外婆為何不賣了?外婆說做冬瓜糖的不做了,所以不賣了。這就是我外婆,有所為,有所不為。其實如果外婆是一般的生意人,大可以繼續拿別家的冬瓜糖煮來賣,因為我們是老店,不會有人說什麼的。但是外婆就是堅持不再賣不是她味道的冬瓜茶。
我最喜歡「裝冬瓜茶」的工作。用塑膠杯舀起香甜的冬瓜茶,精準的裝入玻璃瓶中,再蓋上塑膠蓋。每次我都會多裝一點,外婆常唸我裝的冬瓜茶瓶數總是比別人裝的少,因為每瓶我都偷多給一點。
我是外婆的第一個孫女,所以我到花蓮時是很被寵愛的。我有印象外婆用腳踏車載著我到市場買菜,外婆買鹹光餅給我吃,帶我去溝仔尾吃扁食(在花蓮,我們把餛飩叫扁食),還囑咐我不可以跟舅舅們說…隨著外婆的孫子孫女(十個孫女,四個孫子,共十四人)越來越多,有時外婆常常會叫錯名字,但我佔得先機,還是擁有許多特別的回憶的。
外婆對我很好,但是外婆也是有絕對原則的人。一年過年,外婆抽空上二樓煮年夜飯,我是她的小幫手。在完成年夜飯後,外婆還要收尾,便責成我去喚正在一樓店面忙碌的舅舅上來先吃飯。我自恃跟舅舅很熟,舅舅超級疼我,我們感情很好,便沒大沒小的喊了:「喂、阿嬤叫你上去先吃飯。」就為了這聲「喂」,我被處罰得很慘,罰站了好幾個小時,不准上桌吃飯。這樣嚴明的家教,讓我狠狠的學到了長幼尊卑的進退,是不能因為你自恃很熟而亂了輩分尊卑。這樣的知進退,讓我後來在職場上,得到很多前輩的稱讚與幫忙。
我國中以前每年寒暑假都回花蓮,一方面是幫忙賣東西,這段學生不上課的時間,可是我們柑仔店跟租書店的旺季;一方面也可以讓我媽媽在上班與照顧小孩的忙碌生活有點喘息的空間。記得有一晚,意外撞見我媽在算錢給外婆。當時對我是很大的衝擊,我不知道原來在這裡生活是要付「托育費」的。當時因為我屁股上長瘡,也花了外婆一番工夫中藥西藥調理,這些都要併在費用裡。直到現在自己有小孩,才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便是親人,感情也不能被掏空。
跟外婆共同的記憶就是當時那些國語戲劇的「同步口譯」工作。外婆在做生意上異常強悍,但卻是個十足的戲劇迷。但是外婆聽不太懂太文雅的國語,所以晚上休息時的國語戲劇時間,我就必須「同步口譯」,把那些文謅謅的國語台詞翻譯成台語給外婆跟女阿祖聽。印象深刻的幾部劇:金銘的包青天(不是金超群喔,是更早的版本),趙樹海的疑雲滿樓、寇世勳的昨夜星辰,都是我同步口譯的作品。這樣的訓練,也讓在國語化運動下的我,還能保有對台語的「使用時機」,讓我的台語不致退化太快。後來因為升學壓力比較少回去花蓮,那就是我台語雪崩式退化的階段了。這些小時候同步口譯的時光,讓我跟外婆更親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外公因為腦溢血猝逝,外婆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記得五年級的我當時在門外有聽到外婆對外公的抱怨,畢竟留下這一大家子,外婆真的很辛苦。走出門後,外婆又要扮演孀居的苦命女子,現在想來,當時外婆的處境真是太難了。
國中之後我就比較少回花蓮了,有回去的話就是男阿祖離世、女阿祖離世。聽媽媽說外婆照顧了女阿祖一輩子,女阿祖卻將所有的遺產全數贈予給數十年來極少來花蓮探望她的中壢舅公,外婆一分錢都沒有。這讓外婆很傷心,並當眾宣示,以後她的遺產,一定會分一份給她唯一的女兒,我媽。而外婆也真的做到了。她在世的時候,五個孩子各分一百萬現金,離世後也交代我媽有份。我外婆,是女漢子,我沒外婆那麼堅強。
再次跟外婆親暱,是我選擇去花蓮讀研究所的那兩年。因為學校在花蓮,有時在外面看到好吃的東西便會買回去給舅舅、外婆享用。當時的學校在花蓮市區邊緣,要回外婆家非常方便,要帶東西給他們也很方便。那時候外婆已經進入退休狀態,將整間店交給三舅舅,一直守在她身邊的兒子經營。我舅舅也將店經營的有聲有色,租書店已經收起來了,但這家店卻成為花蓮市的玩具批發中盤,當時任天堂、SAGA…等遊戲卡帶,都是我舅舅這家店批出去的,在三商百貨、大潤發等大商場還沒進入花蓮之前,舅舅的店有過一番榮景。
唯一不變的是外婆的紅輪、黑輪與滷豆干,仍然是熱賣的。漸漸的,外婆將這項業務也移交給了舅媽,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出巡」。定時去巡一巡台北的大舅、我媽、台中的二舅、四舅,再回來花蓮守著三舅。在三舅的五十壽辰宴上,外婆曾經感慨的說,她從來不敢跟三舅講她想要什麼,因為她知道,只要她說,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三舅也會想辦法為她摘下來。
三舅媽曾經說,外婆雖然現在已經不管事,但是每天出店門看一眼,回來再掃一眼,今天的生意狀況外婆便已經了然於心。
接著我長大了,外婆老了。外婆心臟做支架時,媽媽去照顧她,我也買了開前襟的睡衣給外婆,外婆不肯收,現在每次我穿上那兩套睡衣,總想到那時的外婆。外婆住院時我用溫水幫外婆洗腳,隔壁房的誇說孫女乖,外婆很自豪的說我這個孫女最乖、最善良。外婆愛吃鵝肉,我已經有工作了,便跑去金山買給她吃。送回家裡時外婆說她現在已經咬不動鵝肉了,讓我以後別買了。當時我一陣心酸,這麼愛吃美食的外婆咬不動,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啊!晚年的外婆拜佛,會在齋戒日吃素,對於美食愛好者,要禁絕葷類是很痛苦的。
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是我帶著我兩個孩子去花蓮玩時,去探望一下舅舅跟外婆,外婆剛剛在四樓拜完佛下來,看到我兩個孩子,直誇長得很好看,她特別喜歡我兒子,當時只有六個月大的嬰兒,直說他長得好。當時竟不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外婆去做仙了之後,我有夢見過外婆兩次。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次,外婆穿著白衣,頂著滿頭白髮,身形比較小,但是精神飽滿,笑著看著我。我問外婆過得好嗎?那裡有好吃的東西嗎?外婆笑著告訴我,她在那裡很好,吃得也很好。
後來問同樣修佛的爸爸,爸爸才告訴我身形比較小是因為那是中陰身,脫去軀殼的靈魂身形比較小。滿頭白髮媽媽給了解答,外婆愛美,每周固定給人洗頭,一定要染頭髮,其實外婆的頭髮早就白了,只是因為愛美,所以一定要以黑頭髮的樣貌見人。既然都已經是靈魂了,就不用再染髮了。所以我知道也相信,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
即便如此,我只要有回花蓮,還是會忍不住帶些有趣的好吃小點,去菜堂(供奉)外婆的廟裡祭拜外婆,請她來享用。畢竟,我們祖孫倆,都是美食愛好者。
您與外婆也有許多美好的故事吧。如果外婆還在,請珍惜美好的祖孫時光;如果已成遺憾,也請記下那些真情交流的瞬間,讓外婆在回憶裡繼續活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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