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斐伏爾的異裂空間性(differential space)與政治藝術的爆現 --- 黃國才「戰地啟示錄」觀後感

在地理學及城市研究範圍內，法國哲學/社會學理論家亨利·列斐伏爾 (Henri Lefebvre 1901-1991) 的空間理論是必讀文本，他的理論不單涵蓋了人文地理學、政治地理學、社會學及城市研究等學科，在建築學與藝術方面，也有很大影響。其代表作：《空間的生產》 (1974/1992) ，是由接近於(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社會理論出發，對具體空間以致空間哲學，作了最深入分析，此書出版之後，凡研究「空間」 (尤其是人文政治地理學、城市研究等) ，都必定要參考這本書。在華文學術界，似乎只有相關的學科，對列斐伏爾的理論，作選擇性研究參考，然而，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內部有很多藝術方面的反省(例如畢加索的藝術觀的批判，或身體與藝術實踐的關係) 都幾乎無人留意或提及。

《空間的生產》全書除導論及結論外有七個章節，第六章名為 ＜From Contradicction of Space to Differential Space＞，在這個章節中，列斐伏爾主力分析，乃是離開了日常及消費主義控制的量化空間而進入一個「質性主導」的空間的反省。列斐伏爾認為，當人民主動將日常空間從完全由當權者控制作為純粹功能性的經濟生產之空間(縱使在某短暫時段) ，解放成為創造性的自由表達意向的空間，並讓廣大民眾見到，當權者與人民的空間觀上出現的矛盾及衝突的尖銳對立性，所謂異裂空間性(differential space)便會呈現。這種異裂空間性，在香港過去的遊行運動中，可說在公共空間中，作了最完美的體現。在日常生活中，公共空間完全受到當權者全面監管，人民也通常循規蹈矩地使用空間，然而，遊行示威當日，大量人空群而出，擠滿街道，大部份交通工具在示威地域範圍內都停駛，周邊店鋪生意也受影響，於此時，城市空間短暫離開了日常運作與功能，政府對示威群眾的監控也被迫稍微鬆懈。人們集體以各種方式發聲：不單高喊口號，還會齊聲唱歌，由示威路線的起點走到終點，還會舉起拳頭，表達抗議與訴求。於此，示威者並不是單以語言表達，而是以整個身體：聲音、足行、舉手揮舞，有時還將標語掛在身上。於此時，人們在示威之際，同時將自己的身體暫從經濟生產及消費的框架放鬆出來，與身旁千千萬萬的主動解放了的身體，合成組成巨大的抗議力量，顛覆了常規下受控的公共空間，（像紅火蟻為過河而結集成為球體般），也創造了主動自由發聲表達意願的空間。

黃國才在台南的展覽，展示了他在不同示威場面中用來cosplay的服飾與道具。場內有VIDEO展示，藝術家每次示威，在人群裏面，穿著奇裝異服，cosplay 扮演不同人物，甚至扮演負責鎮壓的警察軍人，進行即興表演，極盡其力將強權的醜惡與壓制戲劇化地以行動表達出來…當藝術家在平民大眾中，作奇異打扮，更以鬧劇手法，表演/譏笑當權者的暴力與醜惡，可説是將人民的意願以更尖鋭強勁，以聚焦的力度表達出來。當示威群眾見到藝術家的誇張扮演，更加感受到當權者的鎮壓行動愚昧、可笑與荒謬：其中一個畫面，是黃國才扮演一個警察，站在一個紅色鐡籠旁邊，不斷用警棍去打「關在」鐡籠內的人…示威羣眾其中很多人即興參與「演出」，走進鐵籠內扮被捕者，黃國材不斷扮狂打這些囚犯⋯⋯然而，當留心一看，超現實的「鬧劇」竟在不久之後，變成真實：VIDEO 內，見到走進囚籠的人,竟然其中有黃婆婆和快必⋯⋯這個畫面，於無聲處，變得異常震撼！

藝術家古靈精怪，在示威群眾中「演繹」，看與演兩方皆站在同一場域，互有溝通，人們可以拍照、跟表演者對話、 甚至可以即興參加演出、甚至可罵表演者…. 於此，這埸一邊遊行，一邊表演、一邊與萬千「觀眾」互動的行為，已完全彰顯了藝術所要求的自由，也就是所有人要求的自由：即是能夠成為歧異的權利(the right to be different!)

黃國才的展覽，展覽場地是台南一條頗有特色的街道上的藝廊。展品靜靜地在一間傳統的兩層樓的「透天」的空間內展示。我看了這些掛在牆上，或如在停車位上泊好的「展品」好一會，我漸漸感到它們甚是寂寞，它們已離開那個它們出埸的風起雲的舞台很遠。幸好，展品旁邊放映著video, 展示了香港人大遊行之際，黃國才用了這些展品（面具，假髪、其他道具如盾牌，還有貌似裝甲車的模型），裝扮不同角色，在街頭上演各式的政治劇。

我跟同行的朋友説：靜態的展「品」不是藝術品。我朋友說得很對：展「品」的意義，在於它們是曾經的行動的紀錄。

藝術的爆現、創造，正在行動過程中…..即體現在街頭上，在洶湧抗議人潮中，在喧嘩地狂喊的訴求口號中，藝術以更尖銳更濃烈的色彩、狂喜般的體現反監控、反壓制的要求⋯⋯

這，才是真正的政治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