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几上一杯阿薩姆茶

從英國回來，竟然還時刻憶念著。大概，我想繼續放假吧。又或者，在倫敦某些街道，我尋得自己的氣息。在維多利亞與阿爾拔博物館對街的一家咖啡室，我喝著濃厚的阿薩姆奶茶。陽光直透入室內，我脫下厚重的大衣，只穿了短袖T恤，感覺有點荒謬。掏出剛買的兩張明信片，躊躇著，應該寫給誰？我靠著椅子，讓思想隨意游流。

⋯⋯那是我感到最愜意的時刻，回到香港，眼前一大堆文件，還要和研究助理在工作進度上討價還價⋯⋯那真是沒能喘息的生活。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卻下著雨，在家中發呆⋯⋯漸漸，倫敦的氣味又在開始昏暗的室內蔓延⋯我泡了一壺阿薩姆茶，把The Remains of the Day （《長日將盡》）從書架取出來。書頁已開始發黃，也忘了何時看完這個小說。隨手掀開那一頁，就從那裏讀下去。主角作為執事的史帝文斯的故事並不感動我，但是，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英語，卻令我感到舒服不吃力。

故事發生在一九五零年代的英國，達林頓爵爺去世，遺下了大宅及在此侍奉了大半生的執事史帝文斯。當時（二十年前曾到大宅作客的）美國富人路易斯看上大宅，把它買下，成為新主人。首要解決的是營運大宅的職員問題，史帝文斯於是到英國西岸，想邀請昔日曾是宅內最出色的女管家肯頓小姐再次任職。史帝文斯到西岸的旅程中，他憶起前陳往事，曾經侍候過的貴族老闆達林頓爵爺，他仍然暗暗感到自豪—-爵爺在英國政界舉足輕重，二戰前是親納粹德國份子，在大宅內招待許多當時政壇重要人物；然後，就是他和肯頓小姐似有還無的交往，他和肯頓小姐與班恩（肯頓的舊同事）似有還無的三角關係。

當史帝文斯和肯頓小姐共事於達林頓大宅時，肯頓小姐對史帝文斯萌生愛意，但是史帝文斯卻隱藏自己的感情，她唯有答應了班恩的求婚。

時間回到現在，肯頓小姐已經離了婚，所以初步答應了史帝文斯的邀請，但此時前夫班恩突然到來告知，女兒有了身孕。肯頓小姐為要照顧孫兒，唯有拒絕了回去達林頓大宅工作的邀請。

兩個人都非常明白，對方身處不同的世界，連這個「再次共事」的藉口也失了，於是唯有一面強笑，一面含淚永別⋯⋯

我對這作品的感受，有點半信半疑。史帝文斯作為一個英國人，他會這樣強忍內心已忍藏多年的澎湃的感情嗎？他代表的是傳統英國的那個階層？上流的貴族階級，還是貴族階級的侍從？史帝文斯所堅持的英國人的「尊嚴」，果真是英國的某階層的傳統性格嗎？史帝文斯深怕感情影響到自己的工作，便會失去他那唯一僅有的尊嚴，因此他平時總是一臉嚴肅地與人打交道。每當別人期望他自由地從心而發去回應時，他卻把職業規條掛在口邊，建起一道屏障，劃清自己與他人之間的界線。

然而，花整一生去維持這份尊嚴，真的值得嗎？史帝文斯雖然經常懷念大宅曾輝煌的日子，但於戰後，他甚至不敢向其他人承認曾侍候過那位親納粹政權的主人。

史帝文斯努力去維持的，是最表面的所謂傳統的英國式價值：優雅、嚴謹、含蓄、內斂⋯然而，這卻是表面的、幾乎是外國人對傳統英國人的定了型的一般印象。在這本小說中，作者矛盾地透過不斷地壓抑角式的感受的書寫，來洩露角式的感受⋯⋯相比之下，曾出入英倫維多利亞女皇時代上流社會的愛爾蘭人奧斯卡. 王爾德（Oscar Wilde），卻能在他筆下靈巧地游刃有餘地玩弄那英倫傳統（習性），字字珠璣、每句說話都笑裏藏刀，溫文爾雅的上流外表，出口的說話卻每一句都得勢不饒人。王爾德最膾炙人口的四幕喜劇：《溫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 A Play About a Good Woman）盡情表達了王爾德充滿機智及辛辣諷刺的極品英語。我覺得，能夠說得出：「我沒有甚麽要表白，除了我的天才」，夠膽藐視既定俗例，夠膽把語言削尖而去驚世駭俗的王爾德，才是英倫文學的典範吧。
我想，石黑一雄雖然五歲便去了英國，但估計在家中，所受的是日式家庭教育吧。在《長日將盡》內的史帝文斯超乎尋常的內歛，與及對同一份職業作為整體生命的投入，一生人最沉澱下來，就只有無盡的遺憾與哀愁：這是多麼日劇的橋段啊！
但是若將石黑一雄的作品和日本本土的作家比較，其所描繪的克制與內歛，卻實在太單向了！日本的時空，社會充滿規條，傳統禮節儀式無所不在地控制每一個人，然而，這都是冬天湖上的薄冰，純文學作家川端康成的《山之音》，就是藝高人膽大地在冰上滑翔描寫公公與媳婦的感情，而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筆下的《嫌疑犯X的獻身》，就是義無反顧地戳穿冰面跳入急喘的寒流中的生死搏鬥了。

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我感到刻意但無力的掙扎。他追求著「純粹」化：人物的純粹、語言的純粹，然而，卻好像是被束縛著，瞻前顧後地勉力而行。

然而，我還是愛讀石黑一雄的，我不用跟他的文字鬥智，因為那是令外國人舒服的英文，就像茶几上那一杯阿薩姆茶，加上蜂蜜和牛奶，雖然稀釋了茶的濃度，卻是順滑和甘甜，在如此一個聽著雨、慵懶的下午，我不想太傷腦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