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羊故事集:緣染

2022/04/2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病房裡面不一定都是有陽光的位置。床和窗之間隔著的只有一張簾,這塊布除了陽光之外什麼都阻擋不了。走廊測的病房日照被影子啃噬了大半,而兩個家庭的聲音會彼此共享。共享細碎的耳語聲和軟弱的鼓勵。
把微小的希望蒐集起來,好讓我們能夠在無情的命運中伸直膝蓋。短短幾年間的變化太大了,不得已到了許多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扮演了太早來到身上的角色。祖父去世,母親病倒,學校換了一間又一間。這些都只發生在過去這短短兩三年間。
用掌心輕輕觸碰母親的手背,她看著我。我還以微笑。衰敗的溫暖緩緩爬上胸口。變得脆弱之後,渴盼觸及的金色未來變得不再迫切。還沒有來的及喘口氣,新的困境又緊緊壓著胸口。
能夠讓母親開心的消息全都拿不出來。
那始終是期許的眼神,所以相對無語。
中學時期,她對我說過的話又閃過腦海。我把手拿開,把耳機戴上。耳機模糊了她的聲音。
起身,關上門,準備離開病房。一回頭和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撞個正著,他手上的手搖杯翻落地面,砸了一地飲料。
「哎呀。」西裝男子將一盒撲克牌塞到我手上:「把這個送到八二九號病房。我得留下來處理這裡。」說完就逕自離開。我連連點頭允諾,身體自己動了起來,但直到走到病房門前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八二九號病房是一間單人病房,在病床上有一個白髮的女孩,棉被上腳部的地方異常凸起,在下放似乎蓋著一隻打了石膏的腳。
「啊啦。」女孩的面容稍顯驚訝。
「那個……有個人讓我把這副撲克牌送過來。」我將手上的撲克牌遞過去。黑色的牌底上印著白色的狐狸圖騰,紙盒頗為厚實,看的出來是精緻的藝術品。
「謝謝你。執事先生有時候真是會出乎人意料之外呢。啊,別介意,剛剛你遇到的人應該是我們家的執事先生,我是瑪格麗特.溫特斯。」
我點點頭,準備離開。她出聲把我叫住。
「可以陪瑪麗練習一下魔術嗎?」她問。我愣了一下,還是回到她的病床旁,拉了張椅子坐下。
「請從這裡抽出一張牌,不要讓瑪麗看到。」她將撲克牌取出,華麗地擺成扇形。我抽出了其中一張卡,牌面是方塊七。
「請將這張卡片放回來。」我按照她說的放了回去,她將牌洗好之後讓我切牌,然後翻開第一張。方塊七。
「哇。」我發出聲音。這時瑪格麗特卻搖了搖食指,頑皮地笑起來:「你翻開下一張看看。」我又打開最上面的那張牌,還是方塊七。她示意我繼續,我便將整副牌拿起來,整副牌都是方塊七。然而就在剛才我挑選的時候,這還是正常的牌組,每一張牌擁有不同的花色。
「好厲害。」我為她輕輕地鼓掌:「妳是魔術師嗎?」
「不是噢,魔術只是我的興趣。瑪麗略懂略懂而已,瑪麗是魔女。」她說。
本來想問些什麼,卻覺得有些唐突於是便閉上了嘴。她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反倒先開口:「我是在練習馬術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受傷的。還好只有腿受傷而已,其他地方都還正常。但是不能移動實在有些無趣,因此才讓執事先生帶撲克牌來讓我練習魔術。」
「魔女都要會馬術的嗎?」我問她。
「不是噢。馬術只是我的興趣。瑪麗略懂略懂而已。」
我開始評估她說的略懂略懂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或許就是那種被上天眷顧的天才吧。
「先生看起來比瑪麗這個病人還累呢。不如喝杯茶休息一下吧。執事先生應該也快到了。」語畢,剛剛那男人恰好端了一組茶具走進來,純白的陶瓷壺身上有金色閃耀的植物花紋,低調而優雅。「不是很正式的英式下午茶,瑪麗還穿著起居服,請先生見諒。不過瑪麗可以保證執事先生的手藝喔。」
「大小姐教的好。」那男人說,並將托盤放在櫃子上後退下。
瑪格麗特挪了挪身體要替我倒茶,我知道她受傷身體不好活動,連忙要阻止她,那男人卻輕輕按了我的肩膀。瑪格麗特見狀笑了笑:「我們溫特斯家一定會由主人替客人倒茶,請您不必介意。」她將茶倒入杯子中,香氣暖暖地捲進我的鼻腔。我用雙手端起茶盤和茶杯,啜一小口紅茶,細細品嘗。
隨著紅茶的味道充滿整個身體,睡意同時越來越濃厚,全身的肌肉都感到很放鬆。好像能聽到瑪格麗特的聲音,她掀開被子拍了拍床鋪上空著的位置。我的身體疲倦得只剩下想要好好休息的念頭。不久之後,四肢像是被包裹著一樣變得相當溫暖。她輕輕地把我的頭抬起來,將一顆枕頭塞到我的腦袋下方。不知何時已經爬到瑪格麗特的病床上。她把枕頭墊在我頭下之後,用掌根撥了撥我的劉海:「好好休息吧。你要休息瑪麗就不練習魔術了。瑪麗在這裡陪你喔。」聽著她的聲音,感覺到眼皮越來越重。在睡意朦朧中睜眼,看到她自在地坐在床上閱讀的模樣,她穿著起居服,戴上了無鏡片的紅色眼鏡,紮著低馬尾,將注意力都放在書本上。
「瑪麗沒有老花喔,這是讓我專心下來的儀式。」她側身轉向我,扶著眼鏡說。
就這樣在瑪格麗特的身邊睡著了。
好久沒有好好睡著了。
書包很沉重,但不得不揹。晚上晚自習到十一點,除了念書之外就是考試。
寫考古題,學猜題技巧,除了知識本身,學更多的是怎麼在測驗當中取得優勢。
因為大家都這麼做,我也沒有特別反抗。說不上喜歡念書,只是選擇不念書要付出的代價更令人痛苦。在這種情況下順利升上了大學。話雖如此,在大學時期課業壓力更重了,為了讓自己的成績能夠跟上同學,只能像沒命了一樣念書,沒見到陽光前幾乎無法獲得睡眠時間。設計模型,設計海報,為了讓作品更有一致性而屢屢調整。然而教授看了我的作品之後,神情很是嚴肅:「你根本就不適合讀設計。你一點創意都沒有。」
這句話驚心動魄,我從夢中驚醒,額頭上都是冷汗。黃昏的光線讓冷色系的病房柔和一些。
「啊,先生你醒了。」瑪格麗特放下手中的書,將一張卡片交給我。
溫特斯晚會,歡迎小綿羊蒞臨。
卡片上燙金的字這麼寫著,並附上了時間跟地點。
「瑪麗可能需要去找主治醫生,必須先失陪了。除了晚會之外,明天想邀請先生到工作室來一趟。請先生務必要來喔。」
腦袋因為噩夢的關係有些沉重,但身體確實得到了充足的休憩:「大小姐該不會在等我醒來吧?天啊,我怎麼會這麼失禮。」我用手扶著額頭,試著盡速從噩夢中清醒。
「因為瑪麗答應過會陪先生。」她微笑。入夢初醒的渾沌因為她的笑容瞬間消散。
「我們該離開了。先生這邊請。」穿西裝的男人說。我跳下床,向瑪麗微微鞠躬,轉身離開病房。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向執事說:「麻煩你轉告大小姐,很遺憾我明天無法赴約。」
「先生有什麼事情無法前往嗎?」他問。
這個問句讓人頗感意外,正常來說基於禮貌並不會深問。「明天我還要上課。」
執事不疾不徐地拿出他的手機,並且將他的螢幕畫面出示給我檢閱。仔細一看,竟是已經批准的電子請假單,上面有教授和我自己的簽名。
「要替先生請假並不是太難的問題。小姐不會強迫先生赴約,只要是干擾先生決策的所有因素,我都會全力排除。先生只要考慮自己想不想再見到小姐就好了。」說完,他將手機收起來。
「無論您的決定如何,大小姐還是會在那裏等待先生。」語畢,轉身走回病房的方向。
並非不願意赴約,反之相當渴望能再見面。只是覺得初次見面就這麼依賴她太過於奢侈了。
走在陰暗的街道太久了,幸福的事反而令人害怕,她給予我的一切太過美好,美得令人感到不踏實。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資格擁有這些。
當夜,依舊無眠。最近幾天,除了在病床上的那個下午,睡眠品質都殘破不已。一個夜晚睡睡醒醒,遲遲沒有辦法決定自己是不是要赴約。睜眼閉眼都是黑暗,意識卻一直處於不睡不醒中。真的放棄睡眠想要開燈工作,腦袋又因為倦怠而無法運轉;一旦躺下卻又毫無睡意。
處於無盡的輪迴中,而太陽又兀自升起。
我想見瑪格麗特。
陽光漏進房間裡的時候,光線照亮了這個早晨的第一個念頭。
下午時分,我依約到了瑪格麗特的工作室。玻璃門上有個風鈴,走進去時發出響亮的聲音。有一隻貓跑過來蹭我的腳,隨後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瑪格麗特正坐在一張畫架面前,拿著水彩筆在白紙上勾勒。她跟昨天看見的模樣已大不相同,石膏已經拆掉了,不再穿著起居服,而是換上了短袖白色圓領上衣和深藍色的牛仔褲。皮革圍裙上還插著幾支畫筆,頭上戴著一頂貝雷帽,微卷的白色長髮垂肩。
雖然她的眼神十分專注認真,但我已經在思考該怎麼從技術層面以外的角度去評論她的畫作。
「啊,你來了。」她將畫筆收回圍裙上的口袋。「雖然本來不會這麼快,不過醫生評估完之後覺得現在拆石膏也沒問題。瑪麗身體很好所以已經拆石膏囉!厲害吧!」她笑靨如花,花一朵朵在我心上綻開。
「恭喜妳。」我說。再也不知道該說出怎樣的句子。
「你覺得瑪麗的畫怎麼樣?」她忽然問我。
「很……棒。」專注在畫作上的態度很棒。這樣應該不算說謊吧。
瑪麗噗哧一笑:「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呢。」
一秒就被看穿了。或許我天生就對這個小女孩沒轍。
「瑪麗在做老師給我的作業。雖然有點辛苦,但同時也很有趣喔。常常也會需要忙到半夜,這個作業結束了之後再換下一個作業。有時候瑪麗去休息的時候已經快要天亮了。」
「需要我幫忙嗎?」我問她。她眨了眨眼,思索一會兒,最後還是將畫筆遞給了我。
我在那幅畫面前坐下來,開始將空白的地方補上,並且修飾瑪麗原本不完整的筆觸。這不是簡單的事,而且能做的補強也很有限。但我卻很沉浸在這樣的的時光裡,天色已晚,工作室裡面只有剛好足夠作畫用的光源。我們兩個坐在畫布前,一起將這幅畫完整。
直到將整幅畫完成,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謝謝你。」瑪麗說。
「如果妳還需要我的幫忙的話——」話還沒說完,瑪麗卻打斷了我。
「比起瑪麗,先生可以為了自己作畫噢。」
我只得一愣。
「這是瑪麗的作業,瑪麗應該要靠自己完成。如果不是為了小綿羊,瑪麗可能沒辦法撐這麼久。可是只要想到努力的成果可以和小綿羊分享,感覺就可以再撐一下。雖然也會懷疑自己做的事情小綿羊喜不喜歡,也會因此非常、非常擔心。」
她挪動椅子,離畫作、離我,又更靠近一點。肩膀貼著我的手臂,兩隻手握住那幅畫的邊框:「會心想『拿出這樣的東西真的可以嗎?』,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因為有小綿羊們的鼓勵,所以才能夠逐漸對這件事情釋懷。瑪麗只要盡力就可以了。至少已經足夠努力了。瑪麗至少可以做到這樣。想要回應小綿羊們的期待。」
「先生相信瑪麗嗎?」她問我。
「我相信。」
「瑪麗也相信先生。只要先生開始投入在畫裡面,這件事情本身就完整了。無論其他人怎麼說,那是關於你自己、關於你和人們相處的點滴。這是只有溫柔地關注身旁所有人的先生才做得到的事噢。」
她站起來,把臉湊近我的耳朵旁邊:「偷偷告訴先生,瑪麗不是天才。雖然瑪麗對自己的體能有信心,可是馬術還是好難。」她的氣音混合著熱氣和一絲奇妙的香氣。我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個不慎就讓她的嘴唇貼上我的臉頰。她發出惡作劇成功的嘻笑聲,然後對我比了一個保密的手勢。
「瑪麗該走了。下次再見囉。」她微微一笑,對我揮了揮手。「果果!」她輕喊著寵物貓的名字,那隻貓馬上跑回來跳到她的懷裡。她就這樣走出了房間。
我呆坐在那個房間裡好一陣子。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太容易被環境影響,是自己始終都無法克服的陰影。中學時期跟著大家一起花了過多的時間念書、考試,大學時因為教授的評價而最終轉學、轉系,好像怎麼樣都甩不開容易波動的自己。
這樣子的特質,在瑪格麗特的眼中竟然成為了一種優點。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離開瑪格麗特的工作室,懷中還收著那張黑色的邀請卡。漫步在月色下,月光皎潔,一如魔女的白髮。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之中,柔軟的鞋底和地面輕輕接觸。我開始期待晚會裡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如果小綿羊指的是支持著瑪格麗特的人們的話,那麼和這群人見面十分令人期待。
一定是令人感到溫暖的人們吧。
一切都會逐漸好轉的。我想對母親這麼說。牽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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