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朋友傳來香港的報紙副刊,同是訪問/報導一位在香港的教授退休的消息,標題是「某某春風化雨三十年⋯」,內容當然是對這位教授的三十年成功事業推崇備至,為大學建設良多,又受到廣大學生尊崇。教授表示自己是該大學的資深教授,任期得不到延長,感到「被退休」有點措手不及與無奈。同時,她對自己是哲學系博士感到非常自豪,出版多本著作,又參與電台清談節目,談論哲學課題。我看了這個報導,不期然想起了日前重看的兩套以哲學教師為主角人物的電影 (美國電影Irrational Man-台灣譯:「愛情失控點」;法國電影 l’Avenir -台灣譯:「愛情未來」),實在感到詫異,因為在現實中讀哲學的教授的春風化雨豐足人生,與電影中的哲學教師的慘淡失敗的描寫,實在分別太極端了!
在電影Irrational Man中 編劇兼導演Woody Allen 要探索的,就是思想與真實行動的距離。電影開始時,主角 哲學教授Abe Lucas開車往美國東部一間名不經傳的大專院校任職,當時他正陷於人生最低谷:妻子跟了朋友出走,離開了他,而一位摯友又在恐怖活動中被殺。他在車中的自白:「大哲學家康德說:人的理性總是被不能排解及不能回答的問題所困擾,而這些問題,就是道德、抉擇、生命的偶然性、美感、謀殺。」這段說話,其實已點出了這套電影的內容大綱。電影的前半部,Abe不斷的反覆思考人生的無意義。他越陷入思想中,他就越感到空虛、脆弱、萎靡,然而,卻因為他的低沉頹廢,拒絕投進庸俗日常生活的享受與快樂,卻引來中產階級出身的年輕女學生Gill的仰慕,這個女學生年輕貌美,也野心悖悖誓要佔有這個與眾不同的「思想者」。Abe最初拒絕Gill的接近,但當Abe決心全無個人目的地去為了(幫助)一個陌生人計劃去殺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卻因此而覺得再次找到生命意義,重獲「生趣」,對Gill也感到興趣,於是和她做愛,她卻信心十足,誤以為Abe是因為和她做愛,而令他人生重新尋得意義。之後,Abe將殺人劃付諸於行動,雖然依計行事成功,卻被逐漸被Gill發現了,威脅他迫他去自首,接受法律制裁…哲學令人離開俗世,不斷地懷疑反省,不斷拷問人生意義到底為何,一旦找到最有意義的事 (無私純粹利他的行為)而去決定行動,卻為世所不容,甚至連那口口聲聲說盡敬仰愛慕的美言的情人,竟變成咄咄逼人,不由分說,依照世間的規範制度一定將他要繩之以法!在這套電影、Woody Allen的立場很模糊,他到底是在諷刺哲學,還是感到絕對虛無?在庸俗世人眼中,思想,到底也是場鬧劇,哲學,只是在課堂上,將專有名詞拚拚湊湊,滔滔不絕,底子裏,只為打發時間而講的廢話而已;或是兩個人之間互相勾搭的「前戲」:或許,女學生在幻想,一旦把Abe佔有,她便成為「教授夫人」,得著學術界地位名氣,美滿溫暖家庭,不時開開派對酒會,和有地位的朋輩之間互相吹捧….但如果真地肯定凡人世俗生命空洞與無意義,繼而做出叛逆行為,那就真的輸了,Abe 最後連生命也失去,可說真是罪有應得,因為他對「生命的意義」,太過認真了….
電影 l’Avenir中,女星 Isabelle Hubert 飾演的Natalie Chazeaux,一個巴黎某中學的哲學教師(法國教中學的師資與教大學相同,在法國很多大哲學家讀書畢業後,取得教師資格都先在中學教書,之後轉到大學任教),一直過著一般法國人的中產生活,每天到學校教書,教學內容的哲學著作段落已勾不起她任何感觸,儘管年輕時是激進左派,但人到年長之期,對政治已失去興趣,只著重依循中產階級範圍內的日常生活方式過日子。然而,到了五十多歲某天,卻在短時間內遇上母親去世、丈夫有外遇要離婚、出版社停止其任主編的叢書的合約重重打擊。這突然的震盪,生命好像崩裂了一度深溝,昨天的生活方式瞬間消逝,她首先變得焦慮,進而感到無處排解的孤獨。在這人生的低谷,她一時間感到極之狂燥,然後茫茫然不懂得如何反應。她曾理所當然地相信丈夫的愛是永恆的,學術世界也會讓她長久佔著某個席位,然而,經驗世界的一切,皆是偶然,隨時在變。她要應付著這許多負面事情的後續程序(例如要辦理母親的喪禮,重新執拾丈夫把自己東西搬走後,所遺下那如雪崩後,東西不見了一半的房子的凌亂),她只能默默地獨自哭泣。母親喪禮後,她乘上一輛公共汽車上,不期然地流淚,但於此時,卻不經意見到自己的丈夫和情婦在街上走過,正在流淚的她,卻不禁失笑起來,事情還有更差的嗎?
她唯一的知心朋友,就是他教過的學生Fabien,現已長大成人,學有所成,但卻為了政治理想,不走傳統的學術出路,卻在法國的山區與志同道合的無政府主義者共住,「晴耕雨讀」,思想寫作。Natalie在Fabien的山區農莊留了好幾天,漸漸明白到,縦使年輕時也是激進的社會運動份子,她已不屬於這個年輕人的世界,但同時也開始理解到所處的困境,即面對著差不多生命所屬全部的失去,其實也同時是面對著百份百的自由:沒有父母、沒有丈夫、寫作編書的工作門路斷絕,知心學生也有了女朋友⋯然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無依無靠的她面對廣寬無邊的大自然,卻慢慢尋回只屬於自己的呼吸與節奏。
真正讀過哲學的人,大概對人的自由,會有比較尖銳感受:其實,真正的自由並不是好受的。主動也好、被動也好,人一旦放棄人世間的所有的關係之際,由此而單獨、面對自己完全的自由,只會感到恐懼、焦慮與沮喪,如果人的思想內有哲學,就更會變得懷疑並震慄:於人世間能找到的,只不過是逃避與遺忘,而不是能與自己真正自由好好相處的方法。Abe其實有點囫圇吞棗,遇見自由,他只想逃避,不願再讓自由帶來的孤單、恐懼、甚至焦慮在自身存在中徘徊流游,他趕快下決定,無私地為拯救絕對的陌生人而殺人,期望能重新參與人世間、對色香味回復感覺,但結果,庸俗的世界將他的叛逆思想重罰,最後連生命也失去了。比起Abe,Natalie 可說是較為深入理解「自由」。Natalie因為是個年華漸老去的女子,也沒有野心勃勃的仰慕者來引誘她,外在世界對她反而比較寬容,與她保持較遠距離,這使得她比較有耐性,容許時間緩慢地冷靜、沉澱、重整她的思想。人,經過了真正自由的殘酷試練,如果還能在生,人之所以為人的真諦,會像舊酒那般含蓄而醇厚地浮現。
現實世界中的教授,一生人大量搜羅了世間一切稱為成功的符號:錢財、名譽、地位、同輩讚賞與學生的愛戴、美滿家庭,還有朗朗上口的哲學論述,這重重疊疊的名成利就,是否會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保護罩,永遠不會被破壞,也不會涉露絲毫裂縫,讓人去窺視到自由?
Fabien其中一句對白:「思想是危險的。」-唯有真正的、赤裸裸的思想,才會帶導人去與令人感到驚嚇、惶恐、焦慮不安的全方位的自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