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一）

海風很冷。我看著她的背影，從離她很遠的地方越走越近。岩岸的地面並不好行走，我穿著學校的皮鞋，試圖在碎石中找到可以落足的地方，只要一失足就會受傷。穿越了這一帶之後地勢較為平坦，她就坐在那裏，席地而坐。

我越過她纖細的肩膀，在離她一個拳頭外的距離坐下。前方是一片藍色的海。夾帶著鹹味而來的是一陣陣寒冷的空氣，我不禁縮了縮肩膀。

不聲不響地離開學校我相當熟練，但和班上的資優女孩一起翹課還是第一次。隱隱約約能夠猜到她如此失態的原因，然而我並不想確認。等她開口就可以了，單純只是陪伴著她就可以。

如果她開口了，勢必要祝福她吧。我不想祝福她。至少不是現在這個想法的她。

她注視著遠方，遙遠不可觸及的海洋的另一端。一顆心拉著一條線，一條線牽著一個人，那個我那麼熟悉的人。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努力喜歡他。努力感受疼痛。記得現在這個自己，記得妳願意為了喜歡他這麼勇敢。」

「謝謝你陪我出來。」有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把眼淚擰回去。一個連失控都這麼節制的女孩。

我也很勇敢，我們其實同病相憐。也許這是一路蔓延的海浪聲中唯一可以取暖的火光。

我們的關係就停在那一天了。騎機車上蜿蜒的山路，越過大學的校門。寥寥路燈點不亮一片漆黑，能看見的只有車燈前的一小段距離。腦袋中關於她的記憶開始霧化，逐漸記不起來她的面容、電話和鞋子的尺碼。

這是某一部份的自己正在逐漸衰亡的現象，那天，陪她看海的那個男孩已經被我鎖在十八歲那年，不再活著的人就不會老去。我開始祝福那個她，也祝福那一年的我自己，最終連祝福她這件事情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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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大學生活的開始，我搬進了學校宿舍。赭紅色的磚牆凹凸不平，我在進門前刻意用指腹摸了一下門口的牆面，粗糙而厚實。室內的採光並不好，然而只要打開門便是天然的山林景色，宿舍後方是一大片竹林，走廊前方是一片草原，兩排晾衣竿上有幾件衣服還掛在上面。

來福是我在大學期間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同時也是我的室友。他脾氣好得難以置信，話語精煉，且句句中肯，可靠的程度宛如「人類最好的朋友」。我將此來由說給他聽，從此便以戲稱代替稱讚，老是來福來福的喊，他也從未反駁。

他的舊電腦據說已經用了五年，惠普，黑色。桌布是經典微軟預設的藍色草原。虛擬便條紙上面記載了許多事項，大多是跟班級事務有關。寢室的門一天會被打開無數次，男男女女從無忌憚，然而幾乎沒有一次是為了我而來。

敲門聲幾乎響起。等了一會兒對方卻沒把門打開。來福說了聲：「請進」，從門外探出頭來的是個陌生的臉，至少不是系上的同學。

「嗨，來福，嗨，沁遠。等一下學生會要開會，你們方便載我過去嗎？」她說。

「好。我們等一下在系館前面見。」來福說。

門再次被關上，「她是誰？」我問，從床上爬起來。

「音樂系的同學。」

「她怎麼知道我是誰？不對，她怎麼知道我要去學生會？」

「其實你還蠻出名的。」

「鬼扯。等等，她叫你來福？」

「我跟她說的啊。蠻可愛的不是嗎？」

收拾好紙筆，跨上機車。我把安全帽扣上，跟在來福的車後面。從宿舍停車棚到學生會辦公室並不遠，但地形的起伏較大。經過上坡的時候突然有一輛車從後方靠近，加速後，方向燈閃了一下，隨即切換車道。騎在慢車道來福反應不及，一個急煞摔倒在一旁的人行道上。

「靠，搞什麼鬼？」我連忙將車停了上去查看他們的傷勢，同一時間車輛竟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就這樣逕自離開。我顧不上阻攔他，只急著查看兩人的傷勢，幸好兩人意識都清楚。來福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手臂上有面積不小的擦傷，而女同學的大腿上鮮血淋漓。

「我沒事，你先帶她去醫院。」「那你呢？」我同時問兩個人：「妳沒事嗎？妳現在可以坐車嗎？還是我找有汽車的同學載妳？」

她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口微微顫抖的氣息：「我應該沒事。」

「我要去把那個逆向的人找出來。手有點痛，但感覺沒有傷到骨頭。」

「你的傷沒問題嗎？只有外傷？」

「感覺應該是沒事，應該不至於要到醫院去，系辦應該有急救箱。如果有問題我會立刻處理，你先別擔心我了。」

「好。車牌我記得一半。」我把我倉促之中記下的號碼告訴他。再加上車子的外型跟顏色，要找出來應該不困難。來福把女同學扶上我的車之後就自己騎車走了。

往醫院的路相當遙遠，騎車要莫約四十分鐘。路程漫長，一路上保持沉默。到了醫院之後我將她送進急診，然後用手機向來福確認情況。來福傳來訊息說現在情況有點複雜：「先不要報警。醫院如果問的話，先搪塞過去。回來我再跟你說。」

她回到我面前的時候已經完成包紮，整條腿都包上了繃帶。

「沒事嗎？」

她帶著禮貌的微笑：「醫生說沒事。其實我也有點嚇到，還好只有傷到皮而已。」

我點點頭：「妳叫什麼名字？」

「我是育織，教育的育，紡織的織。」

我想起來福剛剛的囑咐，但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該照他說的做。「通常這種時候應該是要報警。不過來福剛剛傳訊息跟我說暫時先不要這麼做，妳有什麼想法嗎？」我說。

她擺了擺手：「不要報警。我剛剛已經跟醫生說是自摔。」

「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知道車主是誰。」

「妳對這件事情心裡有數，是嗎？」

「沒關係，我可以處理。謝謝你載我來醫院。」

她正在顧慮著什麼。她有著不想要把話說明的理由。

「如果妳惹上什麼麻煩的話，姑息對方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而已。」

「我可以處理。」她只是重複說了這句話，似乎相當堅決。我點了點頭，不再給她意見。

騎車載她回她的宿舍，再回到自己的寢室，學生會的開會自然是錯過了。打開寢室吱嘎作響的門，看見來福正在使用電腦，看畫面似乎是明天課程需要用到的簡報。

「嘿。你回來了。育織情況怎樣？」他簡短招呼，眼睛還盯著螢幕。受傷的手已經包紮好，看起來似乎沒有大礙。

「皮肉傷。對女生來說可能有其他外觀上的問題，受傷面積很大，不過基本上沒大礙。」我把鑰匙放在桌上，發現上面有一塊蛋糕。「這啥？」

「肇事者送的，我的份已經吃掉了。」他停頓了一下：「你離開之後我就追了上去，是音樂系的學姊開的車，那時她突然想到有東西忘記拿，連忙靠邊尋找，所以才會造成我閃避不及。」

我翻了翻白眼：「那也不是這樣亂開車的理由啊。而且她是肇事逃逸欸。」

來福轉過身來，面向我。「我找到她們的時候學姊看起來也受了不少驚嚇，基本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坐在副駕駛座的學長告訴我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的。因為學長也替他求情，我受的傷也不嚴重，所以沒特別想報警。倒是育織怎麼想？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我想起育織那時的反應。「她好像認得那台車的樣子。她也沒有想報警的意思。」

「那麼跟學長說的一樣呢，育織跟學姊好像關係不錯。」來福又轉回電腦前。「學生會那邊我已經交代完了，沒想到第一次開會就缺席。倒是下週在市區有跟其他學校一起辦的交流活動，你要去嗎？」

我沒有多想：「去。你呢？」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