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二）

學生會的交流活動辦在市區，從我們學校出發的話，要先騎機車二十分鐘到火車站，再搭十五分鐘的火車轉車。我騎車載著來福出發，會長則自行前往。我們到在火車站下車時候也見到了育織，在她身旁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女孩。

「學姊！」來福露出驚訝的臉。

那個女孩看了看來福，表情逐漸變得驚訝，然後黯淡下來：「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沒關係，我沒事。我好的差不多了。」來福攤開手，新的皮膚已經長出來，帶點粉紅色的皮膚和周圍的膚色有明顯落差。聽他這麼說我才想起育織的傷勢，往她的傷處看去，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修身的牛仔長褲。

四人一起步行前往交流會的地點。黃昏剛過，在夜色下店內採用明亮的暖色系照明，餐桌和椅子都是實木製成的家具，深褐色的裝潢基調中卻用了藍色和黃色的桌巾點綴，整個空間給人穩重卻不失活潑的氛圍。參加交流會的人大約有三十人左右，每個學校坐一桌，整個建築物內的一樓全是大學生。

育織看到會長之後馬上向他靠了兩步。我和來福、學姊三人在同一桌坐下，而他們兩人好像在談著什麼事，仍站在原地。

「他們很熟嗎？」我問來福。

「我們學校音樂系是七年一貫制，雖然育織跟我們同屆，但實際上已經在這學校待了三年了，所以老早就和會長認識也不奇怪。」

會長和育織這時終於回到位子上，而交流會也正式開始。主持人輪流介紹每個人以及其學校，結束之後便讓大家自由活動。會長向我和來福湊過來：「不好意思，這段時間我得向各個學校宣傳一下活動。因為上次的事故，你們也還沒有了解詳細的內容，但沒關係，育織會跟我一起行動，這段時間你們就隨意和其他學校的同學們聊聊吧。」他說完拍了拍我們的肩膀，便和育織一起穿梭在各桌之間。

會長帶著筆記本出去，有時攤開來向眾人說明。他在說明中又常用眼神向聽者交流，偶爾點頭微笑，雖然聽不見他說話的詳細內容，但能聽見他語速流暢清晰。育織在和他校的同學互動的時候則像已經認識許久的朋友，常常有熱情的燦爛笑容以及肢體接觸。

來福並不擅長主動搭話，我們三人已經在原地靜默許久。眼見有些冷場，我便開口向學姊打招呼：「嗨學姊，初次見面你好，我是沁遠。」

學姊一臉疑惑：「我們之前已經見過了，我已經向你自我介紹過兩次了。」

「什麼！」我驚呼。腦袋中完全沒有印象。

「你居然沒印象。學姊有跟我們一起修主修課。至於你在哪裡又見過學姊我就不知道了。」

學姊一臉不可置信：「在讀書會的時候我們見過，那時育織也在。」

我努力回想。關於曾經見過學姊這件事，仍然毫無印象。

「我這次一定會記住妳。不好意思，麻煩妳再告訴我一次妳的名字。」我的笑容尷尬地掛在臉上。

「亦晨。」

「亦晨學姊。我記住妳了。」我緊張得雙手合十。

「真的很誇張。」她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真的很誇張。」來福附和。

由於自己失禮在先，這時候只能打馬虎眼。看起來我、來福、亦晨都不是擅長交朋友的人，我們瑣碎的聊了一些在學校的生活瑣事。偶爾會有其他學校的人過來聊天，也會宣傳活動，交流活動並沒有熱絡到令人感到壓迫，也沒有冷場，恰到好處的距離。然而面對其他學校的學生，那些熱情的、流暢的說著話的臉孔，我確實一個也沒記住。

隨著時間的流逝，會長的任務也大致上完成。育織回到我們的位置上，向我和來福詢問：「你們等一下要回學校嗎？」

「我要回家一趟。」來福說。

「對，我要回學校。怎麼了嗎？」

「亦晨等等也要回學校，不過我家就在市區，今天沒有打算回學校，你有車嗎？還有安全帽？如果方便的話，就順便載她回去吧。」

「可以啊。」

「他等一下載妳回去。」她轉向亦晨，亦晨學姊點了點頭。

會長這時也走回位置上，他在來福身旁拉了椅子坐下：「不好意思啊，預計來到這裡時要執行的宣傳工作還是要做，兩位剛加入學生會的學弟，今天沒什麼時間帶你們一起認識其他學校的同學。」

「不會。學長客氣了。」來福回答。

我向著亦晨學姊攤開手掌：「不過我們認識了同學校的同學啊。」

「你要明天還記得人家的名字才算認識。」來福吐槽。我連忙做出認錯的表情。

「咦？我錯過了什麼嗎？」會長笑著問。

活動結束後我們直接在店門口分道揚鑣。我和學姊一起走路返回，時間已經九點有餘，路上的行人已經減少許多。我們並肩行走，沿著公園剛好足夠明亮的黃色路燈直行、轉彎。到了車站後我們買了對號列車的票上車，依然並肩坐著。

學姊完全不主動說話，為此我多少有些緊張。她身高不高，站著的時候，頭頂只到我的鼻頭。雖然名義上是學姊，外型看起來更像是妹妹。如果不說點什麼實在是太不自然了，我開始想自己應該得說些什麼才行。

「育織是個很酷的人呢。」

「嗯？」

短暫的沉默。

我原以為她會繼續接話，但她就只是發出了應和的聲音。這樣的反應讓我不得不再自己說下去：「明明跟我們同屆，但已經很會處理這些事了。就是社交手腕啊、清晰的口條、讓人覺得自己重視對方，能讓對方聽的進自己說的話。」

她點點頭：「她就是這樣的人。」

學姊的閒談風格是極簡風。我大概猜到雖然她不太會說話，但如果能用提問的方式來交談的話，應該會讓對話順利進行下去。

「妳也沒有參加學生會，怎麼會想來這次聚會？」

「育織約我來我就來了。」

嗯。她用了一句話直接就結束了話題。

「其實剛剛妳應該跟會長一起去宣傳我們學生會舉辦的活動的。」我看著她的臉。藉交談之便，名正言順的盯著她看。在此之前幾乎幾乎不太敢這樣正面直視一個陌生的女孩，只能匆匆地看她的輪廓、身形、衣服的顏色還有五官大概的位置。

「為什麼？」她問。

「妳可以去賣臉啊。就是，妳只要站在旁邊就好了，大家只要看妳的臉就會買單了。無論宣傳什麼活動都可以事半功倍。」我看著她的眼睛說。

「什麼啦。」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把頭別過去。

我沒有再說話，把視線拉回前方。好像說了什麼很輕浮的話。我忍不住想起去年的事。

夏日，堂姊和姊夫帶我一起去自由潛水，我第一次看見堂姊在水面下舞動的泳姿。隔絕了空氣的紛擾，耳畔只有海水流動的聲音，閃耀的陽光穿過海水照在她的身上，在湛藍色的漸層中她一路下潛。那一瞬間、那個畫面讓我興奮不已，浮出水面笑著大喊：「姊姊好美喔！」連發音都變回還是小孩子的口氣，第二個字讀成了「街」。

那時我已經是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成年男性，喊完之後才感到羞愧得要命，連忙又潛回水裡。

光看著學姊的臉就讓我有近似於那次經驗的感覺。所有思考都鬆綁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沒有忍住想要稱讚她的衝動，但至少表達的方式比起那次脫口而出好上許多。對於美我總是無法藏住內心的熱情，即使這個社會不完全允許一個成年的男生擁有這種情緒。

說她可以賣臉應該是稱讚吧。畢竟那是說她的容顏很有價值的意思呢。嘿，水瓶男孩沁遠，你真是個怪人。一方面因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沾沾自喜，一方面背負著無人理解的孤獨感往前邁步。在時光和鐵軌的接縫中前進，所見的事物都像隔著一面玻璃窗那樣疏離。

列車到站，我領著學姊到停車場牽車。火車站旁的停車場有許多樹，在這之中照明僅靠兩座路燈，再加上有許多樹葉遮蔽的關係，停車場的視野不佳。我帶著學姊走到我的機車面前，正準備發動機車時，卻遍尋不著我的機車鑰匙。

背包、口袋，全身都找過一遍，把包包拿到路燈下面仔細檢查裡面的夾層，就是沒有鑰匙的蹤跡。學姊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我摸索了十分鐘。由於始終一無所獲，我只能判斷自己不小心把鑰匙弄丟了。

「學姊，我們坐計程車回去好了。」

「找不到嗎？」

「嗯，不知道在哪裡弄丟了。」我一邊說一邊走，走到計程車排隊的區域，拉開後車門，示意學姊先上車。鑽進後座後我盯著前方的椅背看的兩眼發直。學姊倒是沒有對這件事情發表任何的看法。十幾分鐘的車程很快就到了，由於車子不能開進校園內，我們就在學校側門下車，從這裡走到宿舍還有一段十幾分鐘的路程。

進入校門，我正要往人行道那側走去，學姊卻停在原地。

「我們走這一側好嗎？」她問，露出為難的表情。

人形道這一次依著山壁，一整片的樹葉就壟罩在人行道上方。如果是白天，這些樹葉可以遮擋南臺灣過於猛烈的陽光，在夜晚則讓本就稀少的光源難以進入。我馬上明白了學姊的意思，應該是害怕黑暗吧。

「好。」我說。沿著上坡路行走，陪著她從這隻路燈走到那隻路燈，不太明亮的橘黃色暖光照在柏油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抬頭仰望天頂的月光，穿透雲層的光線朦朦朧朧。校園內很安靜，這個時間點只有我和學姊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靠近音樂系館的時候可以聽到微弱的鋼琴聲，冷空氣在霧白色的光影中滲進皮膚裡。我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