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三）

文學社在我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正式成立。自從那次忘記帶鑰匙的事件之後，我再也沒有忘記過學姊的名字。我們彼此交換了聯絡方式，偶爾也會在線上聊天。由於她總是和育織一起行動，所以我也很常能夠在文學社裡面見到她。然而她從不發表她意見，大多數時間只是和朋友們聊天。

由育織帶領的文學社氛圍相當好。大多數時間都聊輕鬆的話題，最吸引人的其實是食物。由於學校的位置相當偏僻，住在深山野嶺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選擇不多，然而文學社的社課時間總是會有人準備好食物等著我們出席。

這種形式成為了讓學生們參加文學社的一大誘因。我對此頗有意見，畢竟名為文學社，但實際上跟文學有關的成分太低了，倒像是每周一次的同樂會，社員不為文學而來，單純受到嘴饞驅使。

曾經試探性地詢問這樣的做法會不會有改變，然而沒有得到育織的正面回應。這天，按照慣例結束文學社社課。離開社團辦公室之後，育織轉身把門鎖上。我在正午的陽光下站了一會兒，刻意留到這一刻，只為了向她攤牌。

「我們不應該繼續這樣下去。光吃東西就占用了社課大多數的時間，文學社變成只是個名字。不能夠討論文學，根本就不能夠稱之為文學社。」

育織沒有逃避我的眼神：「不這麼做的話，根本就沒有人會來。這樣的話，我們連名字都沒有。」

「我相信會有真的為了文學而來的人。妳不是也是喜歡文學才創立這個社團的嗎？如果社團一直保持目前的樣子，反而會讓真的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打退堂鼓。」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先生，如果你對我的作法有疑慮，你可以自己再創立一個文學社。或者，明年我會卸任，到時你可以競選社長，屆時怎麼處理就交給你。」

她就這麼走了。

當天晚上我收到亦晨學姊的訊息，要我到音樂系的頂樓找她。對於能夠跟她聯繫這件事，我打從心裡感到歡喜。一路在不熟悉的音樂系館前進，跨過鐵欄杆來到了頂樓，發現育織也在這裡。她們兩個人席地而坐，地上擺了幾罐水果口味的啤酒。站在這一代建築物的最頂端，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遮蔽我們的視線，仰頭就是整片的星空。我先抬頭看那無邊無際的浩瀚，再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育織，很顯然她已經有些醉了。

「啊，什麼，居然是你啊。」育織看起來有些失望的樣子。看來她原先並不知道我會來這裡。

「噢，真抱歉，如果是學長來就好了。」我故意這樣說。

「那不關我的事。」她說。

我走到亦晨學姊身旁坐下，她遞給我一罐啤酒。我吞了一口，心想，也是，本來就沒有期望育織會承認。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稍微有點眼力的人都看的出來她的心思，只是本人一直沒有承認。像她這樣的人、像她這樣出色的人，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啊妳怎麼會叫他來？」育織直接向亦晨學姐問，絲毫不在意我的感受。不過我也不太介意。

「啊，想說難得妳會找我喝酒，那就大家一起喝嘛。而且要是妳醉了我也沒辦法拖妳回去。」

「我才不會醉。」

我看著育織的臉。很明顯是醉倒了的樣子，只是不因酒醉，因人而醉。她現在的模樣跟平常的她反差實在太大，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育織半睜著眼，撐著地板站起來，然後往我身後走去：「我要走了，妳們自己約會去。」

亦晨學姊也跟著站起來，向我比了個不好意思的手勢，經過我身旁的時候小聲說：「等我一下。」

一小段時間之後亦晨學姊回來，緩步過來坐在我身旁。

「抱歉啊，沒想到她就這樣走了。」

「沒什麼。其實我跟她不是很合得來，這種場合會想找我其實我蠻意外的。」

「你……你不是喜歡育織嗎？我本來想說這是個好機會。」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我跟她？為什麼？」

「在文學社的時候你常常盯著她看。」

啊，原來其他人看起來是這樣嗎？其實我只是一直在斟酌何時適合向她提出意見。我苦笑：「事實上剛好相反。只要不聊文學大概三句話就吵架了。」

「所以你沒有喜歡她嗎？」

我哈哈哈大笑三聲：「學姊妳很幽默。」

「不要再叫我學姊了。我怎麼看年紀都比你小好嗎。」

「所以才要故意叫你學姊啊。」

她翻了翻白眼。

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聊了。但我還不想走。學姊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總是看著天空，偶爾也注視著她。上次和她兩個人獨處也是在月光下。那時我們躲著樹蔭的黑影緩步而行，這次我們則共同擁有一整片星空。乾淨的黑色夜空中銀河柔軟的閃爍，連綿廣袤。我們正看著上古時代的光芒，不知若順著這道光，千年之後能否也同樣看見此時的自己。

「下個禮拜我們班要去遊樂園玩，你要一起去嗎？」

我覺得自己沒有聽懂這個問句。如果是班級活動，邀請我去相當奇怪。

「不要啦，妳們班的活動我去幹嘛？」

「大家都會帶朋友去，不會很奇怪啊。」

「不行不行。」我連忙擺手。

「好吧。」

「學姊……亦晨妳沒有其他朋友嗎？」

「我在班上沒什麼朋友。」

從她跟我對話的感覺來看，實在感覺不出來是孤僻的人。不過，她說的也有可能是事實。因為朋友不多所以才找上我。這種想法比較貼合現實情況。雖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但機率太低了，不提也罷。

即使如此，我仍然能感覺到心臟正在砰然跳動。

「不過，要是妳真的出去玩的話，倒是想請妳幫個忙。學校裡真的什麼都沒有，方便的話那天幫我跟來福外帶食物回來好了，這樣我會超級感激妳。」

「好啊。」

「妳明天早上沒課嗎？這麼晚還不去睡沒關係嗎？」

「沒關係。」她說。不是回答沒課，而是告訴我沒關係。

沒有風的夜晚，不熱，有一點涼。原本酒就喝得不多，酒精效果退去之後更能用臉頰體會到這是凌晨時分在山上的氣溫。我沒有走，她也沒有走。

「妳有吃過四點麵嗎？」

「我有聽過，但一次都沒有吃過。」

「真的很神奇噢。我也是來學校才知道有早上四點開的麵店。等一下一起去吃吧，再一個小時就四點了。」

「嗯。」

我把一串金屬拿出來在空中晃的叮噹響：「我有記得帶鑰匙。」

她噗哧一笑，我也笑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把哈欠藏在裡面，慢慢的把空氣從鼻腔送出去，但眼睛無法忍著不分泌出淚液，我不動聲色的揉了揉眼睛，把水分擦掉。深夜的山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偶爾冒出來、短短的語句。她的聲音在清澈的空氣中微微震動。

我載她下山，時間越靠近清晨，溫度便越低。山道不比已經被開發的校區，轉彎處、林蔭茂密的地方都有特殊的領域，騎車經過的時候可以明顯感受到氣溫在那個區塊下降了兩三度，越過那個區域之後又回溫。再加上騎車時有氣流，身體很明確地感覺到溫度變化。隨著道路兩側的樹林消失，四點麵的麵攤出現在我們眼前。麵攤的餐車已經冒著煙，白色暖暖的雲朵一朵一朵從餐車往上升。我們點了餐之後在座位上坐下，這時我才注意到亦晨穿著相當短的短褲，幾乎是穿著睡衣的狀態就跟著我下山。

「妳穿這樣會不會冷？」

「還好，等一下吃麵就不冷了。」她搖搖頭，縮著肩膀搓了搓手掌。

「那就是會冷的意思。」我把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腿上。

「你不冷嗎？」

「還好，等一下吃麵就不冷了。」我說。

「那不行——」她正要把外套還給我，我連忙制止她：「開玩笑的啦。完全不冷。」

「真的嗎？」

「真的。」我說。

兩碗麵被端上來，我的眼鏡被水蒸氣壟罩，視野裡只有一片霧白色。我拿起衛生紙稍微擦拭了一下眼鏡，戴上眼鏡後看見她一臉驚喜的樣子。

「好好吃喔！」我看見她，看見一個穿著短袖上衣跟短褲當睡衣的女孩，在四面都是木板隔間的店裡面，在清晨四點、天都還沒有亮的時候在吃陽春麵。她沒有完全整理好的頭髮自然垂落，小小的臉上小小的嘴正在咀嚼一小口麵，臉頰微微鼓起。她一邊吃一邊讚嘆，喜悅的神情盈滿她的大眼睛，她看著我。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看見我的反應倒是呆住了，連忙問：「怎麼了嗎？我做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嗎？」

我忍不住要逗她：「如果像是育織這種淑女的話，遇到這種情況應該至少會在講話的時候把嘴巴摀起來。」我頓了一下，沒等她反應過來又繼續接著說：「所以我覺得妳這樣好棒喔。真的好棒喔。」

我一直看著她，捨不得移開視線。她注意到我盯著她看，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太陽緩緩升起了，光芒從另一個世界滿出來，溫暖、和煦、圓形的幸福一路上升。

「這樣為什麼會很棒？」她一臉不解。

陽光笑得更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