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四、五)

2022/05/2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把大多數的時間跟精力都放在學生會。由於會長正好是系上的學長,從我的寢室到他的寢室也就幾步的距離,偶爾我也會到他寢室串門子。那裏沒有陽光照射,白天也拉上窗簾,室內總是相當陰暗。我推開門,寒暄幾句,走過去坐在另一個學長的床上,把手放進床上的貓咪手枕裡面玩。會長正好在吃巧克力,也遞給我一塊,並叮囑:「千萬不可以咬。巧克力要含著直到融化才叫巧克力,其他吃法都會毀了它。」
「有差別嗎?」我不解地問。
「咬的話會破壞他的層次,巧克力的重點是香氣,而非口感,所有咬巧克力的人都是在暴殄天物。」他相當認真的說。
我照做了,不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你的大學生活還可以嗎?聽說你最近過得不是很好。」他突然問。
無法否認他,但也無法多說什麼。
這一個學期得到的學分相當堪憂,幾乎在被退學的邊緣。
「就是這樣吧。」我對會長說。
「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他的話語很簡短,但沒有一點疑慮。我很感激他能夠不帶一絲懷疑的對我說出這樣的話,無論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忽然傳來敲門聲,會長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一樣,往門外走去。「我先忙,下次聊。」他打開門,從寢室內走出去。雖然被會長的背影擋住,隱約能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是育織。
會長都走了,繼續留在他的寢室也沒什麼意思。我稍微等了一下,預計不會在門外見到他們兩人之後便起身離開。
育織總是拿著一疊資料追著會長跑。有時會覺得她有點太聰明了。能夠兩句話解決的事情,從來不會用到第三句,於是她們之間的對話總是短暫。
這次也因為是什麼事務要處理吧。在之前一起相處的場合中,總是能看見她不甘心的模樣。她在一次又一次順利完成的任務中結束談話,轉身背對會長之後的眼神裡都有一點氣憤。彷彿能看她的眼神裡藏著這句話:「留住我,為什麼不留住我?」背對會長的每一步都被愛慕之心拖住,偏偏她只想走的颯爽俐落。
●●●
亦晨消失了整整一個月。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在文學社都見不到她,我原本假裝自己對這件事毫不在意,但她消失的時間太長,最後還是忍不住向育織打聽她的下落。「不要問。」她的回答很簡短,卻很誠懇。
她已經預先做好了判斷,我並不適合也最好不要知道為何她突然消失。
早上八點的課對我來說違反自然界的規範,系上的課程我則感到吃力。通識課不重要、必修課跟不上,大學第一年的下學期,我的學分已經可以預見滿目瘡痍。唯獨社團活動跑得很勤勞,學生會與文學社從未缺席。來福則是越來越少待在寢室,卻常常能在系辦公室看見他。他身上沒有學生會長那樣的光芒,但給人的踏實感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次見亦晨的時候已經過了整整半年。育織離開了文學社,接下學生會長的位置,文學社半數以上的人隨著育織的離開而離開,到我手裡的時候社員相當稀少。升上二年級的同時,我也如同育織所說,接下了文學社社長的位子。
因為社長的身分,我常常需要提早十分鐘到達社辦。那天一如往常,我正要到社辦開門,她卻已經站在那裡等候,她自己一個人。
「我的天呀,我還以為妳失蹤了。」
「嗯,我上學期休學了。」
感覺她並沒有想詳細說清楚的意思,那麼就不要再追問比較好。
我提醒她:「育織已經不在文學社了喔。」
「我知道。」
「妳要進來嗎?」我打開門問她。她向我走來。
跟以往的文學社風格不同,我在社團內的身分有點類似主持人,試著翻譯以及整理社員們的意見,然後用大家都能夠理解的方式詮釋。我很享受和社員們分享熱情的感覺,看著他們帶著興奮的表情反芻、不斷選字挑詞,試著傳達心中的熱情。潛在於心中的觸動可能無人觸及,亦無人真正體會。我僅僅只能理解而已,但那已足夠使得社員們欣慰,文學畢竟是這麼個人的事。亦晨仍然不太發表意見,輪到她發言的時候我總是需要在適當的時機點將發言權快速傳遞下去。我並不覺得她適合文學社,但我並不討厭她在這裡。
那天晚上我和亦晨約在她的琴房見面,我提早十分鐘到了,看見有個男生從她的琴房裡走出來。那一瞬間我很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是否正確。我勉強把自己搖搖欲墜的笑容扶正,還是走了進去。
走到平台鋼琴旁邊搬了張摺疊椅坐下,她身上散發著剛剛洗完澡時殘留的香氣,仍是毫無防備的模樣。想問剛剛那個從她琴房裡走出的人是誰,又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問這樣的問題。思索半天,欲言又止,連亦晨都微微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勁。
琴房的牆面十分老舊。我盯著毫無反應的牆面,一時無法言語。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在以為又要錯過的時候,妳好不容易回來了。之前一起度過的時光那麼愉快,暗自期待妳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之時,那個從琴房走出來的人又讓人一腳踩空。
「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話一出口,立刻感覺到胸口相當苦澀。
她的表情起初很疑惑,慢慢地轉為羞赧。此刻我忽然得到勇氣,從她的反應來推測,或許我的期待並沒有落空。小心翼翼的把臉湊近她,細微的溫暖空氣薰得我的臉頰暖暖。我用嘴唇輕輕按壓,她的呼吸忽然停了下來,而帶有潮濕氣息的彈性緩緩地回彈。
女孩的香氣有股特殊的芬芳,我的呼吸將每一絲不同的氣味揉合,慢慢延展。
不一會兒後她輕輕拍打我的肩膀,我慢慢坐直後開始笑起來,不想讓她知道自己也一樣緊張。
「其實妳可以呼吸。」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我不會。」
我仍只是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起來也一樣傻傻的。
坐在鋼琴椅上的她開口:「欸。」
「嗯?」
「你的告白好爛。」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
隔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第一件事情是打開通訊軟體,開始欣賞她放在大頭貼上的照片。在床上滾來滾去,視線停滯在同一個小方格,反覆闔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確認,昨天經歷的事情宛如一場夢,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孩超級可愛,她是我女朋友。
就在我盯著螢幕的同時,手機裡傳來她的訊息,點開卻是囑咐。
「我們交往的事先不要對外公開。」
「為什麼?」我問她。
「被我媽知道會很不好。」她說。
一圈、兩圈。我在床上翻滾,螢幕裡面的已讀停頓了很久才傳來訊息。
「我不喜歡也不習慣偷偷摸摸的。」我告訴她。
「相信我。拜託你,讓她知道真的不會比較好。等我們都穩定之後再跟她說。」
最終我妥協了,除了來福和育織,沒有讓其他人知道我和亦晨開始交往的事情。
●●●
亦晨休學了一學期又回到校園之後,開的已經不是之前的二手車,而是一台全新的馬自達。即使如此,她也不會介意偶爾曬曬太陽,用安全帽把頭髮壓亂。我想她也許享受被我載的感覺,特地買了一定尺寸比較小的安全帽放在後座。這頂是我的,那頂是她的;看著機車安全帽有種奇妙的滿足感。
我們的學校在偏僻的郊區,從學校離開,下山之後是一整片的田。沒有路燈的孤單道路貫穿了一大片的田地,行道樹排在柏油路兩側。往市區的路上還會看見一棟豪宅落坐在田裏面,前院面積不小,尊貴沉穩的透天別墅。經過這個路段的時候我們都不敢說話,因為一開口就會有蚊蟲飛入口中。每次經過這個路段,摘下安全帽時都需要擦拭鏡片,把路途中撞上擋風玻璃而死亡的蟲屍給擦拭乾淨。
花很多時間膩在一起。膩在一起的時間多的是這種鳥事。稱不上約會,但喜歡把自己的時間跟對方的時間重疊。吃飯的時候她在,讀書的時候她也在。自己已經吃過一次的店,和她再去一次又是另一種味道。
這一天雙方都沒有課,我騎車載她到鎮上,在廟口前的小攤販坐下,點了兩盤炒飯。攤販很是簡陋,搭了棚、擺上鋁製的桌子就能做生意。位子不多,光線也不甚明亮。
「好吃嗎?」用湯匙翻攪飯粒,還沒有什麼食慾,燙。
「好吃。」
她率真的回答,沒有一點遲疑。很顯然她只針對食物本身好不好吃評價,而我不盡然是。
確實是好吃的店,好吃且便宜的店。
我稍微撐了一下嘴角。
「真的好吃欸,羊肉炒飯還不錯。」
「對啊。沒有腥味。」我說。
她笑了。真的很滿足的樣子。
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夠這麼坦率,對我來說只是平凡無奇的日常。她的反應和上次如出一轍,眼睛裡單純只看的見一件事情裡面最澄澈的部分。
同時迷人且令人隱隱擔憂。我知道她和我來自不同的世界。
其實和亦晨在一起還是開心的。只是在開心裡面含有一點雜質,不去看不代表不存在,然而注視著那點雜質亦於事無補。
看著她吃飯的樣子陷入沉思。迷戀她的人一定不只有我吧。
突然想起那天從她琴房裡出來的男生。兩人在密閉的空間內單獨相處。關於他的身分、他和亦晨的關係,我一無所知。
「那一天,我跟妳告白那一天,從你琴房走出來的人是誰?」我問。
「系上的學長而已。」亦晨答得很自然。
「他在追妳嗎?」
她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應該是吧。」
「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為什麼妳會認為應該是?」
「他之前有跟我告白過,不過我已經拒絕他了。」
「那妳就不應該跟他單獨在琴房相處啊。」
「嗯。我想說,只是聊天而已……」她的聲音變得相當微弱。「你不要講話那麼大聲。」
她看起來十分膽怯。
事情轉變得太快,我有點反應不過來。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跟亦晨還沒有開始交往,嚴格來說,我沒有責怪她的立場以及理由。
「好。我只是很疑惑,妳為什麼會這樣做。那樣不是很殘忍嗎?明明對他沒有興趣,還不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而且我也會懷疑自己,如果妳對所有人都這麼沒有界線,那麼原來我並不特別嗎?」
她伸出手來抓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臂,用力搖搖頭:「你、很特別。」
那是拼命忍住鼻涕的聲音。我拿了幾張衛生紙給她,同時緩了緩呼吸。
不是有意要讓妳哭泣的。
她的臉上佈滿恐懼,像害怕自己被遺棄的孩子。
已經不適合再問下去了。看著她的臉,同時也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拆了一塊下來。我無法自信的肯定自己就是對她來說那個特別的人,她的淚同時也迷濛了我的世界。
匆匆結了帳,低著頭離開那裡,騎車回到校園。路途中間有好長一段沒有路燈的路,能夠照明的光源只有機車上的大燈。正因為是這樣的地方,反而能看見月亮照在柏油路上冷冷薄薄的一層光。太安靜了,沒有人講話,只感覺到她的手環在我的腰際。
月光讓我們的臉頰都冷卻下來。
我把機車停在校園偏僻的角落,藉著樹影,我還想再跟亦晨多說兩句話,但不敢牽她的手。她翻下車,抬頭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不太會說話。」她說,又低下頭去。
「你可以答應我以後講話不要這麼大聲嗎?」
「好。」我允諾。
「我以後不會再讓學長來我琴房了。」
「不需要做到那樣,我的意思是說……」正要開口,轉念一想就算了。姑且如此吧。「好。」
然後她終於笑了,向我招招手。我也笑著向她揮揮手,注視著她,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視線外。
回到了宿舍,來福還是一樣坐在書桌前,桌上擺了一疊資料。那疊資料是真的會隨著時間更迭,每次堆疊的厚度跟紙張的大小都不同。
「欸來福。」
「說。」他眼睛沒有離開螢幕。
我不知從何開口。這種事,這種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事,究竟要怎麼說出口才會比較恰當。如果說出口了,那麼來福勢必會變成必須給我一個答案的場面吧。然而我知道很多時候那都只是個安慰而已,而我要的並非安慰。
況且看起來來福也不是能夠很專心聽我說話的樣子。
「算了。」
「好。」他仍然在敲鍵盤。
令人放心的傢伙。不只我看的出來,系辦公室也看的出來。正因為他會花時間精力去處理這些事,大家都能夠很放心的把事情交給他。承擔責任,然後把事情完成。與之相比我的處境就飄忽的多。
我的直覺——亦晨的表情、說話的聲音都沒有讓我感覺到她在隱瞞什麼。如果直覺沒有錯誤,亦晨真的不知道單獨跟男生在琴房見面所可能帶來的危險、影響,以及背後的涵義。
關於學長的事,她的詞語零碎且片面。在她有限的表達能力下,我很難知道事情的全貌。
她的面容、緊張地拉住我的手的樣子突然閃回腦海裏面。
我不是有意要讓妳哭泣的。
令人遺憾、並且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事情太多了。倘若我面對妳的陳述時更冷靜一點,倘若我面對可能存在的、無數個他不感到那麼不安。
目前能做到的只有這件事。人類或多或少都有些罩門。那時的她當時面對的不是聲音本身,巨大的講話聲音啟動了她內心深處的創傷記憶。
目前唯一能做的是保護她遠離這件事。至少,從我自己身上。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先塵
先塵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