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十）

從學校畢業之前，我們計畫了一次旅遊。亦晨聽到要出門旅行，雙眼都閃亮起來。平常做事有些馬虎的她，竟然將出門前需要準備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什麼時候該搭什麼車、從這個地點移動到另外一個地點要用什麼交通方式，都已經事先調查完畢。

出門這一天是陰天，亦晨在出發之前接了一通電話。我們坐在遊覽車上，一路搖晃，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互相靠著對方的頭和肩膀睡覺，半睡半醒中滿是她頭髮的氣味。

到達海生館的時候飄著小雨，氣溫有點冷，但我們都興奮不已。在沒有人會認識自己的地方大方地牽著手前進，穿過停車場和售票亭。由於天氣不佳的關係，今天來訪的遊客並不多，只有我和亦晨共享雨天的海生館。

手牽著手一起走在湛藍色的走道裡面，兩旁的魚兒游成一道看的見的彩色水流，鮮豔的黃色、飽滿的青色，點點色彩斑斕。海草在珊瑚礁旁用緩慢的速度微微搖擺，我們的步履也放慢。用眼睛探索深邃的浩瀚，不疾不徐的前進，在玻璃的另一端是節奏和這裡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時時刻刻都感覺到她正在我身旁，用手指捏捏她柔軟的掌心。

海生館把一系列的展出布置成一個沉船的內部，走在通道中就像在探索一艘沉船。有些地方在牆面上有透明玻璃的展區，而牆面的部分則是模仿被鏽蝕的金屬造景，有些展示缸裡面有甚至裝飾用的衣櫃、衣櫥，以及船長的遺骨。亦晨指著骷髏向我招招手：「看！船長欸！」

每一個展區的風格都不同，也有海底隧道一般的參觀走廊，在巨大的養殖池裡面建立一個走道，我們走在其中，抬頭就能看見許多海洋生物，其中也有比較大型的海洋哺乳類，白鯨。牠從我們面前游過，我們一邊行走一邊注視著牠。悠游，翻轉，碩大的身軀在藍色的水中相當靈活。

室內的展區逛完一輪之後走到室外，天空和海洋一樣寬廣。這裡仍是海生館的區域，是在岩岸上建立起的巨大平台。雨已經停了，但天氣仍然是陰天，地板上仍殘留著水漬和水窪。一路上只有看見商店的招牌，但未見營業，也許是因為今天並非假日的緣故，而且一路上走來也沒有看到其他的遊客。

雨勢甫停的天氣，走到室外，海風跟雨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冰涼的風迎面而來，衣襬隨之飄動。海風的氣味總能令人敞開胸膛，想像著只要身體放鬆，風就會將人送往遠方。

陰天的海洋並不太適合觀賞，如果是好天氣，我應該會靠在欄杆上呆呆地看著海洋好一陣子。不過今天並不是那樣的晴空，我只是和亦晨一起在平台上散步。即使被看見也沒關係。在遠離所有她母親眼線的地方。

「畢業後妳有什麼打算？」我問她。

「我想先離開家裡，離開台南。」

我點點頭。一切都要從此開始吧。

「妳有想好要找什麼工作嗎？沒有打算繼續念書嗎？」

「我不討厭鋼琴，只是那不是我的選擇。我想要做其他事。沁遠，我想要開桌遊店。」

之前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亦晨不會選擇繼續在音樂這條路前進。不過，她明確的告訴我她的目標還是第一次，把對桌遊的熱情轉化成跟工作有關也是第一次。

「妳要開在台北嗎？」

「不是，我打算先找其他工作。先有一點工作經驗之後再開店吧。」

開店的資金從哪來？這句話我並沒有問，她的家庭環境並不用煩惱這個問題。

我完全無法了解她對桌遊的熱情。不過，也並沒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看過她在桌遊社的樣子之後，對於她當老闆這件事情就不那麼擔心。或許她依然在言詞上笨拙，對於人際關係的進退應對魯鈍，但她的內在本質是喜歡和朋友相處的。

分享快樂使她感到快樂。

回到民宿，我們兩個洗完澡之後窩在棉被裡面，我摟著她，她躺在我身上，熱氣在皮膚上一層一層疊起來。過高的溫度讓人有種生病的錯覺，全身肌肉都鬆軟無力，眼皮也半闔著。

「我剛認識妳的時候，妳都不太敢說話，是什麼讓妳改變的？」說話的很緩慢，感覺連聲線都變得不太一樣。

「剛交往的時候你每天都跟我說『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我就覺得有自信了。」

「只是這樣？」

「嗯。」

原本還以為會是更完整的理由。

「那妳男朋友也太好當了吧。」

「對啊，我超棒。」

「那你呢？你剛剛問我畢業後要做什麼，你呢？」

腦袋好像糨糊一樣黏稠。「我想當作家吧。我想寫作。雖然連個校內的文學獎都拿不到。」

「你一定可以的。我覺得你很厲害。」

我笑了笑。一方面感謝她的看重，一方面覺得被她認為很厲害好像並不困難。

國中的時候想做的事，放棄了。高中時候想做的事，把希望放在大學生活上了。大學生活應該要完成的事，卻做得七零八落。面對那麼多在作曲、編曲上面優秀的同學，我的作品一如糞土。到最後，甚至連創作本身都恐懼；太害怕自己又做出稀巴爛的作品，以至於連作品都交不出來。

到頭來，即使從來沒有被欣賞過，卻沒有被拋棄的只有文學而已。即使所有投稿都毫無回應，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想過放棄。以此猜測，自己搞不好只能往這個方向前進吧。

百般無奈地做出自己的選擇。然而她卻一點懷疑都沒有。

我吻她，將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褪去。在棉被裡面是絕對溫暖的世界，兩人的體溫在小小的空間裡交纏。我閉上眼睛，捧著她的臉，用指腹輕輕的滑過她的眼皮。

「我想記得妳的樣子。」

從眼窩到額頭，溫潤而有韌性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和薄薄的耳朵，臉頰和下巴完美的弧線。脖子接近肩膀的地方有個可愛的皺褶，圓的肩膀和纖細卻富有彈性的手臂。手掌仍是那麼美好的樣子，輕輕壓著她的掌心，掌心的肌肉給我溫柔地回應。柔軟的乳房讓手指陷了進去，腰和臀是對稱的、低伏後昂揚的航線，大腿像泡芙般柔軟，順著脛骨往下，腳底板跟腳跟一樣光滑。

視覺、觸覺、記憶都不可靠。只是，那怕一點點，都想要增加記住妳的可能性。和妳相處的一分一秒都很珍貴，而時光會一直流逝。過於幸福的人類都會開始害怕失去。再多一點點，貪婪的多留住關於妳的一切，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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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結束之後回到學校，再過不久就是畢業典禮了。由於亦晨曾經休學過的關係，來福會和她在同一年畢業，四月還要在學校待一年，我則是由於學分過低，直接放棄了畢業這個選項。

畢業典禮對我來說特別冷清，那畢竟是給要畢業的人參與的一個儀式。這一天我要做的事情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除了要整理房間的物品之外，其餘時間和平常無異。再過不久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在這之後迎面而來的是兵役。屆時會踏入一個未知的世界，可以預期對我而言不會太好過。

亦晨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來找我。她推開門，神情恍惚，身體不住地顫抖。

「怎麼了？」我連忙摟住她的肩膀，她便伏在我胸膛上哭泣。

她哭了好一陣子，來福在這段期間內推開門，往室內望了一眼之後就識相的離開了。我輕拍亦晨的背，也不再多問，只是慢慢地等待她的情緒平復下來。

緩緩地呼吸，讓四周的節奏慢下來。亦晨能夠聽見我的心跳，能夠感覺到我吐納的頻率。

「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跟你說。」聲音裡面充滿鼻涕的黏稠。

「嗯，我聽妳說。」

她剛要開口，又忍不住淚，再次哭起來。非常安靜、壓抑的眼淚，一個人顫抖著，感覺到她的四肢都已經失去了力氣，鼻涕和淚水卻止不住地奔湧，我的胸襟也跟著濕透。

「我媽說不可以跟別人說，但是我想跟你說。」

「如果妳想說，可以說，不想說也沒關係。」

「我……我在畢業典禮上碰到他。」

「嗯。」

「我之前有休學過。」

「嗯。」

「我去看醫生……真的……很痛……很痛……」

那一年，育織在社團辦公室對我說的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話，那一個學期突然消失的亦晨。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我明白了在這個女孩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在這。」繼續輕拍她的背。

並沒有感到悲傷，也沒有錯愕。對亦晨了解越多，就越不會感到意外。早在育織警告我那天，就已經隱隱約約有這種預感，所以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知道女孩們碰到這種事情的機率遠比我能想像到的還要多更多，我知道即使我想明白如何發生這件事、以及這件事情後來如何處置，但此刻不能再問，多問一句都是割心挖肉。

身體的記憶往往能被刻下搗碎靈魂的恐懼。

「我媽說，不可以跟男朋友講這件事，要不然他就不要我了。」她仍抽抽搭搭的哭著。

我抱住她，用手溫柔地順著她後腦勺的頭髮。「亦晨。」我說，輕輕地喊她的名字。

「亦晨，妳就是妳。我在這裡陪妳。那些都過去了。」

「嗯。」

她的呼吸終於逐漸平緩下來，最後在我身上沉沉睡去。我把她安置在我的床上，蓋上棉被，自己坐在書桌前面，打開檯燈，手插胸口，卻什麼也不做。

如果亦晨早十年去學習面對人群，是不是這一切都有可能不會發生？她在和眾人玩桌遊的時候可以那麼自在的笑著，她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辦妥了成立社團的手續，她很快就找到了能夠一起歡笑的朋友們。

我相信那樣的可能性，只是一直以來都沒有這樣的環境。她的家人把所有她能夠碰到的小冒險都移除，全部換上自己的眼線，以至於真的危機發生時，她毫無應變能力。

夜晚相當漫長，關上室內燈，只留著檯燈點亮我的桌面。來福回到寢室時，液壓門發出劃破寂靜的噪音。我仍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能為力。甚至，即使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我也沒有阻止那個人的能力。能夠用力擺脫控制的，始終只有亦晨本人而已。

到頭來，我，始終沒能成為她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