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十一）

畢業之後我很快收到了兵單，在新訓營區的生活像一頭畜生。營區對士兵們的智力期待值相當低，用來維持秩序的方式傳統且立竿見影。把原本你能夠享有的權利通通都禁止，再放寬一點點限制，原本不配合的大頭兵就都乖乖聽話。

自動販賣機的使用權利，也變成是一種獎賞。那僅僅是一點點甜味而已，況且還是真金白銀自掏腰包買來的東西，卻像恩賜一樣拿來吊在眾人面前。我們都是拖著貨物的驢，為了一根在頭頂上方晃來晃去的蘿蔔負重前進。

在新訓中心第二個禮拜，我因為搞砸了班長吩咐的交辦事項被罵得焦頭爛額。那時正是整個營區集合的場合，我卻自暴自棄的大哭起來。連長怒目相視，然而這時長官們憤怒的臉已經不再使人膽怯，我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就是有病的樣子。

他派了一個班長把我領走，換用比較客氣的方式詢問我為何做此反應。我說，覺得自己憤恨不已，連這麼簡單的交辦事項都做不到。

這才突然意識到，我只是在別人怪罪自己之前，搶先一步自己先怪罪自己。如此一來就不用負擔失敗者的身分和眾人的眼光了。就算把事情搞砸，也只因自我要求甚高，一副清高模樣。

無怪乎四年學業一蹋糊塗。其實我根本沒有正視過自己的失敗。

班長繼續和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則揀選一些能夠放進場面的詞語來回應。應該沒有人在乎誰真正的感受，大家都是這樣的，只要看起來像是那麼回事就可以了。我在龐大的壓力中得到短暫的釋放，動輒怒目相視、喊罵如雷的環境對我來說十分煎熬。無論那個指責視不是針對我，氣氛本身就讓人身體不適。

班長確認我不會自殺之後才讓我歸隊。在新訓中心的每個晚上我都會刻意去想起，錢包裡面有一張亦晨的照片。根本沒有時間跟燈光能夠看她的模樣，僅僅只是持有那張照片而已，就已能多多少少使自己安定下來。

沒有錢又笨手笨腳的男人。只有她一直相信我有才華，總有一天一鳴驚人。

由於沒引發更大的事故，連長對我的脫序行為並不追究，我又回到底層的生活。營區的床鋪又擠又密，困在蚊帳裡面簡直動彈不得，睡前還得意識到眼鏡就放在枕頭邊，若壓碎了後果不堪設想。在充滿髒話、階級、否定個人特質的環境中，有人說過她一直相信你，這才能讓人安然入睡。

她成為我新訓期間虔誠的信仰。

同一時間，亦辰在畢業後來到了台北，找了樂團小編的工作。她的租屋處位於十三樓，距離地面相當遙遠，我會在放假的時候搭車去找她，偷偷住在她的房間裡。

那天下著大雨，我從營區搭車來到台北，一走出捷運站，連襪子裡面都濕得透徹。走到浴室裡面把衣服換下來，風雨大到能感覺到地板在微微搖晃。

房間很小，裡面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被固定在窗戶前的桌子，還有一套簡單的廚房系統。基本上什麼都不缺，但人若在房間內，離所有設備也就一步的距離。我和亦晨輪流切菜洗菜，煞有其事，但兩人其實都不懂廚藝，洗米、煮飯倒還簡單，菜的部分不過就是把蘿蔔、空心菜和雞胸肉切一切然後一起丟進去電鍋裡面煮。

煮好後的菜餚賣相不怎麼樣，但依然能夠聞的到食材煮熟後的香氣。因為空間小的關係，兩人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把折疊桌打開來，湊在一起吃飯。

「好香。」亦晨說。

簡直像新婚夫妻一樣。「你覺得以後我們是誰會煮飯？」我問。

「看你的心意。」亦晨笑得很頑皮。

「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很看好你。」

我放下碗筷，一隻手從亦晨的後頸繞過去，用兩隻手捏她的臉。「這麼賊的一張嘴到底學誰的啊！以前的妳明明就是個老實的小可愛。」

亦晨把手往上舉，亂抓一通，也捏著我的臉頰：「還不是你帶壞我的。」

順勢把亦晨摟在懷裡，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亦晨抱著我的大手掌，把臉頰貼在上面。窗戶外面還在下著雨，時不時能感覺到地板在微微晃動。離地面很遠的十三樓，我和她圍成一個溫暖的小圈圈。

電話聲突然響起。

我立刻把包包和鞋子都藏在廁所裡面，然後自己也躲進去。隔著廁所的門，能聽見亦晨和母親在講電話的聲音。最近她偶爾會要求開視訊，電話聲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制約反應，無論上一秒在做什麼事情，電話鈴聲都能立刻讓我的胸口冷卻下來。

隔著一扇門，朦朧的聲音。因為不能開燈，廁所總是黑暗一片。雨聲在廁所裡好像更猖狂，溫度也比較低。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就在門旁邊蹲下來，折著脖子看著什麼也沒有的天花板。躲在開門後的死角，聽見她不耐煩的聲音，聽見她對著電話那頭說出熟練的謊言。

好像被掛在離地十三樓踩不到地板的高空。電話結束了，可是沒有想走出黑暗的意願。

亦晨走過來，拉出一扇光。「呆，你可以出來了。」

我依然蹲坐在地上：「我們可不可以跟你媽攤牌？我們已經交往第六年了。」

亦晨面露難色。

「我們不能總是這樣逃避下去啊。」

「相信我，告訴我媽真的不會比較好。」

我站起來，立刻處在比亦晨高的位置：「妳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妳必須要讓她知道妳的決心。即使是兩敗俱傷也要讓她知道。」

亦晨沉默了很久，眼睛只盯著地板。「我不是你。我做不到。」

「所以我就要做得到嗎？我就要這樣偷偷摸摸地跟妳交往嗎？如果妳媽不喜歡我，那我是不是得立刻跟妳分手？這樣我們這段感情到底是在瞎忙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逐漸失去控制，如果繼續待在這裡，或許會說出更傷人的話。穿起還沒乾的鞋子就往外走去。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亦晨哀求的聲音。

無法回答她。

那扇門逐漸隔住了兩人的視線。

漫無目的，只能在附近瞎繞。雖是暴雨天，路上還是有不少走動的人。我只能盡量保護自己的軀幹不要受到寒冷侵襲，四肢的寒冷已經無法在意。即使很哀傷，卻沒有眼淚可以流。一直拿自己的地位去挑戰對方的母親是很愚蠢的事，可是無法不在意，不想把一切賭在「對方的媽媽能夠喜歡自己」這件事情上面。

每當提起她的母親，亦晨就像個黑洞一樣無法給予任何回應。雨聲如此喧嘩又沉默。

繞了半小時，身體跟情緒都已經冷卻。繞回亦晨住的地方，卻發現亦晨沒有穿鞋子蹲坐在大門外。我連忙上前牽著她的手：「妳怎麼在這裡？你怎麼沒有穿鞋子？」

「我找不到你。」她抬頭看我，眼淚和鼻涕流滿整張臉：「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好，我們不要吵架。」我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抱著她，感覺到她的呼吸因為哭泣而顫抖。其實在看到亦晨的臉那一剎那氣就消了，沒有比她的體溫更真實的東西，在最大的在意面前，其它的就都可以不在意。亦晨在我的心臟上面流淚，滾燙的溫度逐漸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