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十三)

2022/06/29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亦晨的母親北上那一週,我做了一個決定:騎腳踏車環島。從單車店租了車子之後就出發,從台北出發,逆時針繞一圈回來。
環島這件事情,其實不完全是臨時起意,最大的因素還是在軍中認識的學長羅勳。羅勳曾經數度在軍中救我於水深火熱:長官給他二十分鐘完成一個任務,他會拚了命把任務在十分鐘之內完成,然後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心安理得、偷偷躲起來摸魚十分鐘。
第一次和他合作的時候,我在幾乎不知道任務內容的情況下就完成長官交辦的事項。
「來,我跟你說,現在情況是這樣:等一下我會爬上車子去檢查情況,由於你只是支援,沒有維修的知識,所以你等一下就負責把工具遞給我就好,工具包就放在那裏。然後,注意把梯子扶好,確保我的安全,這樣就可以了。我們完成事情之後,有多的時間就可以休息,明白?」
點頭,工作,休息。這是少數在軍中值得令人開心的回憶。
退伍之後,我們仍繼續聯絡,由於他也是喜愛桌遊的玩家,所以也和亦晨見過面一起打桌遊。無意中聊天聊到環島的事,他才透露自己也曾經單車環島,並且是兩次,其中一次還自己載著帳篷繞了一整圈台灣。
「環島沒有很難,你只要會踩腳踏板就好。」
無所歸處,於是踩著踏板離開。
平常凌晨兩點才睡的我,在旅途中每天十二點之前會上床就寢,六點就會醒來。沿著省道一直踩著踏板前進。騎到苗栗的那天正好下雨,我把雨具穿上,在雨勢中騎行。雨衣不覆蓋的地方接觸潮濕冰涼的空氣,內裏因為體溫的關係又熱又黏稠。雨勢之外,地形也考驗著我的體力,動輒大起大落的路面,讓我數次下車牽著腳踏車行走,在步行中把過於湍急的呼吸緩緩撫平。
逃離原本的生活。所有應該往前推進的事項全部都靜止不動了。沒有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沒有改變環境的能力,只能逃。在逃跑的過程中把騎行的過程中想到的所有零碎的念頭都記錄下來。
讓肉體疲勞好像能稍微讓自己安心一點。騎行的過程中累了就休息一下,把隨身攜帶的補給品送進口中。睜開眼睛就是不斷前進,能夠走越遠的距離越好。
路過許多美景,卻從未停下腳步。
美麗終究要消逝。不挽留,僅僅與它們擦肩而過。路過滿是油桐花的潔白坡道、路過一整片風起浪湧的翠綠水稻,路過中央山脈的綺麗和太平洋的壯闊。
穿越南迴公路要到達東台灣的那天,騎行了特別遠的距離,在壽卡的時候看了一下手錶,擔憂自己是否能在天黑之前趕下山。由於自己的單車沒有配備有足夠光線的照明工具,一但失去了太陽的指引,便會失去移動的能力,最差的情況會再沒有任何配備、沒有適當休息場所的山上度過一個晚上。
山路陡峭,也沒有路燈,只要天黑之後妄想騎車下山,恐怕走的都是從斷崖往下的最短路徑。
在柏油路上拼命騎行,過陡的坡度無法負荷就徒步牽車,牽車行走時加快腳步。終於在陽光轉成橘紅色前到達了山下,藍色海洋讓人豁然開朗。在最後一個坡道,放鬆雙腳,利用身體的重量滑下山,和太平洋並肩前行。
腳下傳來腳踏車輪高速轉動的吱嘎聲,前方的道路平坦寬闊,徐風撫去一路上的焦慮惶惶。
那個人一個小動作,我就和妳失聯了。海的那一頭沒有妳的訊息,手機裡頭也沒有妳的消息。電話失能、文字無能,零碎的聊天紀錄拼湊不出妳的生活,只能聽海浪的呼吸勻勻,回憶妳熟睡時的微微鼻息。
●●●
環島大約花了十天的時間,那個人也終於離開。距離回到台南的時間越來越近,亦晨開始大量接觸桌遊,也會找朋友們開團,好增加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的儲備量。在這段期間,她購買的桌遊已經占據了她坪數不大的房間,紙箱堆疊在角落、通道中間、沙發上,連落腳之處都難尋。
「妳真的很誇張。」我說。自認不是整齊嚴謹的人,但看到這副景象還是會皺眉。
「好啦好啦,我會整理,之後要搬回去就要整理了,那時候再一起整理嘛。」
即使想幫她動手整理,也沒辦法分辨那些箱子裡面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這傢伙在籌備桌遊店之餘,竟然開始當起了代購。原本就不大的空間更是堆滿了雜物,在沒有她參與的情況下,我完全不可能靠自己的判斷力將這些東西整齊歸類。
「妳既然不缺錢,為什麼還要當代購?」
「我想說試試看啊,反正加減賺嘛。」
「妳媽沒有念妳嗎?」
「有。她把我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害我還要重新整理一遍,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東西是要給誰的,把我的歸類全部都弄亂了。」
我嘆了一口氣。
在自己的工作遲遲沒有著落的情況下,我逐漸說服自己,由於她開店也需要人手幫忙,若我能夠在她的店內幫忙,對她來說未必是壞事,因此也就將尋覓職缺的事擱置,開始將她的事當我必須理解的事情去學習。
我並不討厭桌遊,只是遠不及她。在這種情況下,由於身分的關係,我還是她要開店時的主要幫手之一。羅勳在退伍後跟我也常聯絡,恰好又喜愛桌遊,我們便常聚在一起開箱新的遊戲、探訪各個不同的店家。
我們會在亦晨的房間裡面開會討論,將混亂的空間清理出一個可以容下三個人的小空間。聚在摺疊的藍色矮桌旁,用一台筆記型電腦來規劃未來的藍圖。
「我想要店裡面的空間有獨立的包廂,這樣玩桌遊的時候就不會被吵到了。空間可以的話,我想要有一個表演的舞台,這樣也可以上台演奏。二樓做樓中樓,大家都聽得到。」
「不過這樣聲音會互相干擾。而且玩桌遊的時候氣氛跟音樂其實差很多吧。就算妳的預算很高,也不應該去做這樣毫無意義的揮霍。我不能理解。」羅勳說。
亦晨有些不服氣:「我想要做只有我做得到的事。跟別人一樣就沒有意義了。」
我接著她的話說:「等一下,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現在給妳兩個選項,妳的意思比較接近是一:『音樂是妳很肯定跟別人不同的東西,所以妳一定要做』還是二:『妳想要跟其他競爭者做出區別,不一定要是音樂,但要很明確有獨特之處』?」
亦晨思索著,努力地分析其中的差別,最後才說:「應該是二。」
「所以,我並沒有反對妳去做出區隔,我的意思只是音樂不恰當、不實際、不適合。」
我對羅勳說:「音樂畢竟陪伴了她二十年。再給她一點時間想吧。」又轉向亦晨:「和四月聊聊或許她會有不錯的想法。」,最後說:「至於我,你們兩個說的我都認同,只是一時之間沒有想到更有建設性的方案。」
羅勳不是很能接受亦晨總是詞不達意。他的個性急躁,腦袋又好,常常露出「我真的不懂你的腦袋在想什麼」不可思議的神情。心裡明白他是真的不懂,倒也不會很介意。腦袋好的人不懂尋常人的思考速度較慢,這種情況並不罕見。我倆的脾氣都並非溫和的類型,雖然偶爾也會和羅勳有衝突,但他總是能夠先發現自己過於急躁並道歉,友誼才能維持下去。
然而這樣的時期只維持了很短暫的時間。由於實際上並非親自在進行這件事,所有的開始都得透過那個人開始,選地、買地、設計、建造。在遲遲沒有推進進度的情況下,能夠討論的只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而羅勳也因此逐漸不再參與我們的討論,只有偶爾還會一起打桌遊。
為了繼續他的學業,他退伍後在台北只稍稍停留,並早一步到了台南。在這段期間內,輾轉認識了我正在就讀大學的學妹小頤,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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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晨回到台南老家之後,把她以前的琴房當作臨時的桌遊空間使用。她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認識了許多喜愛玩桌遊的同好,利用通訊軟體的社團作為通知工具,邀約大家在有空的時間來玩桌遊。
繞過正門從車庫進入她的琴房,厚實的門背後是皮質的鈕扣背。琴房裏面有一台平台鋼琴和一組爵士鼓,最底部有一整個牆面大的書架,兩側各有一扇氣密窗。亦晨的桌遊已經占據裡這裡的大部分空間,在所有能擺放桌遊遊的地方都擺滿了各式各樣色彩繽紛的魔盒,包含鋼琴上。
今天的聚會我第一個到。幫她把貝殼桌打開,製造出一個足夠寬敞的平面,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擁抱。陸陸續續有人赴約,我和並不熟悉的每個人打招呼,開始一場又一場遊戲。
漫不經心的做出每個選擇。來聚會的人並不少,所有待在琴房裡面的人總共有七位。就坐之後迅速開啟遊戲流程,玩到一半的時候眾人又用手機軟體點了飲料的外送。
「所以,當我做出這個行動的時候,我可以同時獲取這裡的資源。」亦晨準備動手拿取。
「不是這樣吧?這個是要滿足你的人物待在這裡的條件才可以。還是我記錯了?要不然我們看一下說明書?」參與的其中一位玩家提出疑問。
另一位戴眼鏡的玩家翻閱了說明書後說:「嗯,亦晨是錯的。這裡要滿足條件才能發動。」
「怎麼可以這樣?想偷吃步吼!」提出疑問的玩家故意裝成質疑她的樣子。
眾人起哄,藉此機會揶揄她,她一笑置之:「啊?是嗎?沒關係啦!下次注意就好了!」
在玩桌遊的場合,我總是這樣看著她。雖然手上拿著牌、拿著棋子,卻總是心不在焉。亦晨的樣子在我眼中越來越像是金庸小說裡面的角色郭襄,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卻又颯爽開朗。各方豪傑來自五湖四海,都能夠很快地跟她成為朋友。
她的母親端著一盤水果走進來,笑容滿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朋友來家裡怎麼沒有端水果給人家?」她用質疑代替問候,亦晨有些許不耐煩地回答:「他們又不一定喜歡吃。」那個人不予理睬,將水果端上,眾人知道她的身分,連忙接過來放在桌上。
我留意到她快速的端詳了眾人一眼,但盡量不和她對視。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其實已經透過許多中方式相處過,對她不能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以同年紀的朋友的母親來說,她無疑看上去要衰老許多,而事實也如此。亦晨是她們家的老么,她的姐姐們年紀都比她大好幾歲。
亦晨的母親看起來是有在保養的。如果要形容,比起說駐容有術,倒像是用了許多價格不斐的保養品,但卻沒有用心保養的類型。我想她懂得體面,而她做的也只為體面。
她在說話的時候,比起唇和舌,更多力量放在下顎。眼神很深,看的出來她所說的話和心中所想的話並不一致。她的話語並不用來溝通,更多用來下棋,說的不一定是實話,但能用來試探或牽制。就像她進門時講的那句話,我想她並不是真的在責備亦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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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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