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十六、十七)

2022/07/1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短暫休息之後,又來到台南。
夜晚,在便利商店的鮮食架前閒晃,燈光相當明亮。沒有風險的地方,運作的模式、食物的味道都很熟悉。雖然在美食之都,但我在便利商店買晚餐的次數仍然不少。如果沒有和誰特別有約,那只要能填飽肚子即可。本來此時我應該和亦晨一起晚餐,卻因為她的母親臨時要她出門而不得不取消。
見不得光的男人和婚姻中的第三者好像也沒什麼區別。無關乎習慣與否,逆來仍得順受。
買了三明治還有兩罐不同口味的水果沙瓦。回到住處之後很快就將剛剛買的東西吃得精光,身體開始灼熱起來,腦袋變得有些渾沌。我的身體對於酒精的抗性相當低,一點點酒就能夠讓我搖搖晃晃。把空罐子擺在一旁,大字形躺在床上,原本今晚應該一起吃壽司的呢。
亦晨對海鮮過敏,大部分的壽司料理她都不能吃;我不愛吃海鮮,大部分的壽司料理我都不愛吃。但我們都相當喜愛玉子燒壽司、稻禾壽司和糖心蛋軍艦。在迴轉壽司店裡面,兩個人並肩坐著,她會幫我把熱茶斟滿,而我在點完餐之後通常只是托著腮看她,什麼事也不做。
「幹嘛一直看我?」
「喜歡啊。」
「喜歡什麼?」
「嗯。」
前路漫漫。在用餐時間短暫休憩。一盤又一盤壽司來了又錯過,我們仍並肩在一起。我相信她的理想無法被澆熄,她有那樣的天賦。兩個不吃海鮮卻喜歡到壽司店光顧的怪人偷竊著時間,我始終等她,她總會前來。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從回憶的泥沼裡爬起來,躺在床上按下通話鍵。
「喂?」
「吃飽了嗎?」
「嗯。」
「我媽買房子了。」
「什麼?」
「因為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地,所以最後買了一間房子。雖然有點舊,但位置在商圈裡,離百貨公司也很近。」
「那肯定沒辦法按照妳原本的想法吧?妳想要蓋的那些東西都做不了了嗎?」
「那個太花錢也太花時間了。我們先從有開始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感覺很不像是亦晨會說的話。
「今天晚上就是帶妳去看房子嗎?」
「對,應該過幾天就會簽約了。」
「是妳決定的嗎?」
「算是。」
「嗯。」
「你躺在床上嗎?」
「嗯,剛剛喝了一點酒。」
「為什麼喝酒?你不開心嗎?」
「還好。只是覺得,妳始終沒有主導權,只要妳媽反對,妳其實做不了任何決定。」
「不該妥協的地方我不會妥協的。」
「嗯。」我說,寒暄幾句後掛上電話,酒精還沒有完全退去。
天花板蒼白得令人絕望。。
那個人最後買了一間法拍屋。由於屋齡並不新,重新改建需要不少時間與金錢,並且由於屋子原本的設計不良,全部需要打掉重做。儘管如此已經是相當大手筆的做法,然而這和我原本所想的仍有很大落差。
獨立的桌遊包廂、能夠放置鋼琴的空間、大範圍採光的玻璃牆,最後這些一個都沒有實現。由於最終選擇了直接購屋的做法,能夠調整的空間便很有限。除此之外,由於桌遊店的經濟效益很低,那個人讓亦晨的表姊——稻姊跟她一起經營這間店,並負責餐飲部分,好確保店面能夠確實運轉。由於房子並不大,原本規劃給亦晨的寢室需得讓兩人共用。
「這跟原本講的差好多。」
「但是我媽是對的,要有餐飲的部分比較能營運下去。」
「那妳原本想做那些呢?」
「暫時也只能這樣吧。」
從亦晨的訊息當中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喪失了溝通的力氣。那一天在台北的亦晨對羅勳的質問時不服氣的神情仍歷歷在目,她的自信那麼魯莽那麼壯麗。如今的我聽著她說出的話語,像自己從來不曾夢想過。
比起對抗那個人的想法,不如修改自己的憧憬要來的容易的多。
在這些事情上,我始終都是外人。
●●●
在開店前的準備時間內,學弟朋朋也提早到了台南準備。他是我們在大學時期的學弟,在台北時重新連絡上,也一直是桌遊團的固定班底之一。比起聘用不認識的人,亦晨更喜歡和朋友一起工作的感覺,便邀請他來到台南一起創業。
確定了店址之後,我便換了個租屋處。為了能夠在任何意外發生的時候都能夠快速的支援亦晨,我選擇了離店址相當近,但租金較高的賃居處。在房子還沒有完成的階段,我和阿朋、亦晨會一起聚在空盪盪住處,打開桌遊,背誦並且互相檢核對方是否已經熟記桌遊的規則。
從亦晨家裡搬桌遊過到賃居處,雙手都不足以環抱的巨大紙箱裡面有滿滿的桌遊。為了要開始營業,亦晨訂購的桌遊超越了喜好的範疇,開始將一些經典、熱門,或者簡單易上手的遊戲包含在內。
買來一張摺疊桌就開始每天的例行公事,以遊戲為載體的工作。
三月台南的天氣,中午潮濕而悶熱。我們把開箱桌遊時的必備品細膠帶捲當成杯墊,把手搖飲料放在裡面,坐下來,每個人拿一款桌遊,讀完說明書之後試著向對方解釋規則,之後交換桌遊,互相檢視。
在閱讀遊戲說明書之前,需得先將桌遊拆封,然而拆封一個新桌遊並非輕鬆的事。為了讓桌遊能夠使用更長的時間,我們需要將包膜小心翼翼的割開,然後再用膠帶將其黏緊,如此一來空氣變不能接觸盒面,也有防水的效果。不過,要將盒子黏得工整、漂亮,並不容易,我總是必須為此重新黏貼好幾次。
「你在台北已經有了一點成就,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來台南?」我問朋朋。
「在台北太辛苦了,薪水也沒有特別高。最主要是我想要和夥伴一起創業,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比起在台北當員工好多了。」
「明明在音樂圈混得不錯的。這下不務正業的人又要多一個了。」
「哈哈。」朋朋笑起來時眼睛會瞇成一條線。
藉由問他這個問題,我才赫然發現,自己對於成為店員這件事情感到多彆扭。
安靜的午後。偶爾拿起飲料來吸一口,但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在閱讀著說明書,偶爾查看桌遊的配件。傍晚時分亦晨也來了。三人通常已經能遊玩大多的遊戲,在遊戲過程中也能幫助我們檢視對於規則的理解有無謬誤。我們決定買好晚餐之後,晚上來玩一輪。亦晨的穿著依然相當隨興,拖鞋加上貼身的短褲和短袖上衣,上衣是巨大的貓臉圖案。
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
新的住處離商圈很近,在空閒的時刻,我偶爾也會出門晃晃。每到了假日,遊客成群結隊出沒,他們結群成行,走在最前方的人三五步就會頭轉向同伴,同時發出驚嘆。頂著豔陽,走在寬闊的人行道上,舒適得令人產生自信,相信從今以後都是平坦寬闊的朗朗明日。到了夜晚,道路兩側的酒吧開始營業,露天、開放式的場域能夠擁抱任何一個臨時起意的遊客。黑夜給了光芒更多空間,紅、綠、黃、藍數種不同顏色的螢光色勾勒出酒吧的招牌和輪廓,恆亮不閃爍,顯眼卻不顯得狂妄。我在其中路過、經過,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面。
一個深陷其中的局外人。
●●●

隨著閱讀過的規則越來越多,原本空無一處的住處也開始堆滿了紙箱。反覆閱讀、練習,理解說明書的速度也比以往更快。除此之外,和學弟朋朋之間也越來越熟悉。正覺得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的時候,亦晨打電話告訴我,她的母親想見我一面。
這是一個等待許久的意外。交往畢竟也已經許多年,不如說,能夠隱瞞這麼久才更詭異。不過,我仍無法完全坦承全部事實。根據亦晨的策略,我必須扮演才剛和亦晨交往的樣子。在這個版本的謊言之中,甚至連朋朋也被她拿來當煙霧彈。她告訴母親的說法是:她跟兩個人的關係都很好,也都認識很久,只是最近才交往,並且選擇了我。
她的母親約我在咖啡廳見面。從見面的前一日開始就一直意識到這件事,在心中也大概模擬了幾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除了亦晨的謊言需要事先套招之外,其餘的事我只願意做自己。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的想法始終是無能為力的,所以也不打算迎合誰的喜好。
出門前跨上機車。以亦晨家裡的背景為視角,光騎機車這一點就有罪了,然而我必須若無其事的走進約定見面的地方。亦晨、她的母親,以及另一位她母親的友人正在位子上等著我。她的母親刻意不提及,但卻可能會帶人前來,這一點早有預料,倒也不是太驚訝。
「哈囉。」我向眾人說。刻意用西方用語,不向長輩問好,才不顯得卑微。
「嗨。」她的母親說。眼睛直直盯著我。
我走進位置坐下,面對著她的母親,亦晨則坐在我身旁。她們已經先點了餐,我拿起菜單點餐,為接下來的對談進行緩衝。服務生將菜單收走之後,她的母親便開了口:「你是亦晨的男朋友?」
「是。」
「不錯啦,年輕人多認識一下朋友總是好的。」
我微笑。這是一劑消毒針,意在言外。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我爸是教師。」
「學校的老師嗎?」
「不是,經營補習班。」
「那你呢?」
「我在創作。寫文章。」
「那你寫文章收入怎麼樣?」
我苦笑:「目前不怎麼樣。還在尋找機會。如果有知名度的話收入會不錯吧。」
「不過,你會不會有點太理想化?講起來很簡單,實際上不知道機會什麼時候來。我覺得亦晨吼,女孩子嘛,她開心就好。就像我現在讓她開店也是她開心就好。」
「嗯。」我點點頭,卻用不表態的表情微笑。
「那你覺得亦晨是怎樣的人?」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無論怎麼形容都不夠貼切。「她聰明在不明顯的地方。」說完自己忍不住大幅揚起嘴角。
「雖然大家都笑她笨,不過我覺得她只是對那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都不在意。她對於想做的事情有很高的行動力,決策速度也很快,不容易被擔憂以及多餘的思慮牽絆,這一點我很佩服她。」
這時餐點送了過來,亦晨的母親停了下來不再提問。我得到了一些喘息空間,低頭吃了幾口蕃茄湯麵,算是中規中矩的味道。
過了一陣子,她的母親又提問:「你爸媽有見過亦晨嗎?」
「有。」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講完才發現不太妙。我注意到亦晨的眼色一變,她突然接話:「之前在台北的時候常常會跟大家一起打桌遊,我們常常到沁遠家去玩,見過他媽媽幾次。」
「啊,是啊,那時朋朋也很常和我們一起玩。」我順著她的話說。
「喔。」她只是應了一聲。
結帳的時候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先走到櫃檯去替所有人買單。我始終沒有捉摸清楚這種情況到底怎麼做比較禮貌,但是先選擇看似吃虧的方式應該不會有錯,若不動聲色的坐到最後,或者一開始就選擇只支付自己的餐點,總感覺有些失禮。最後她的母親阻止了我替所有人買單的行為,並且這一餐的費用讓她支付。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這時候該如何反應比較好。
如果說至少支付自己的費用,那是不是就是忽略了亦晨,是個沒有肩膀的男人?如果這時說我要替亦晨付費,那是不是變成一種宣示主權?最後仍選擇了提出讓我自己替自己結帳的要求,但對方沒有答應,仍替我結清。
每次到這個場面總是覺得相當累人。雖然也有預測到對方不會讓我結帳的可能性,或許這種行為對長輩來說是一種面子也說不定,但我始終不覺得自己能正確的了解這種文化。不過由於不愛爭執,無論那是不是一齣戲,最後大多會按照對方的意思去做。
結束會面之後,我無可避免的向亦晨打聽她的母親對我印象如何。
亦晨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她說還不錯,感覺人蠻聰明的,講話流暢。」
我無法肯定她的母親是否只說了這些。即使如此,仍感到鬆了一口氣。結束這麼多年見不得光的身分,從陰暗處走出來。既有的事實不會改變,但是,光是不需要再隱瞞自己是亦晨的男朋友這件事情就已經讓我感覺輕鬆不少。
●●●
半年後店鋪如期開張,亦晨的母親人脈甚廣,開幕那天也有許多人蒞臨。亦晨除了負責桌遊部分的營運外,還得跑廚房幫忙。這天蒞臨的客人們多是她認識的長輩,她忙著和幾位貴客寒暄,又穿梭在廚房之中,幾乎沒有閒著能坐下的時間。
和亦晨不同,我和朋朋只需要負責桌遊部分的運轉,因此這天我也招待了許多客人。和玩家間的遊戲不同,大多是家長以及小孩的組合,玩的遊戲也相當基礎。穿著藍色短袖上衣、身材微胖的小男孩在店內大喊大叫,還沒聽完遊戲規則就想開始遊戲。我數次阻止他之後,好不容易說明玩遊戲規則,但他在遊戲中陷入劣勢時卻拋下整桌的玩伴和家長不管,逕自朝滿牆的桌遊走去。
「你要回來玩完啊,你的夥伴們都在等你欸?」我向他說。
「不要,那個不好玩,我不玩了。」
「那你是要棄權認輸嗎?」
他又叫又跳:「我才沒有輸!我沒有輸!爛遊戲!」
「我們先棄權好了,你們這樣可以繼續嗎?」男孩的母親給了我明確的表態。
「沒問題。要玩新桌遊可以先問另一個店員。」我在混亂之中開始著手整理殘局。
客人來了幾批,又走了幾批。亦晨的母親也和她的朋友約在電腦完桌遊。但她們對於種類繁多、主題豐富的桌遊興趣全無,只對以色列麻將情有獨鍾,直到打烊時間仍不願離席。
我和朋朋開始著手打掃店內,將已經不會有人使用的區域整理乾淨,直到最後一群客人離去、也將環境整理完畢時,已經晚間十一點。朋朋雖然略有倦容,卻仍面帶微笑,再三確認我們不需要更多幫忙時才離去。亦晨和我坐在座位區放空,經歷過一陣慌亂與吵雜,店內的安靜令人感到充實。就在不久之前,這個地方還有許多客人,夾雜著混亂和突發狀況,而此刻卻都安靜下來。
工業風的天花板,燈泡從頂端垂釣在空中。黑漆鐵質層架貼平壁面,架上有著無數我們從陌生到熟悉的桌遊。桌面是實木體與銅質邊框,帶點紅色的金屬光澤微微發光。從無到有,我們做了好多事。連著重要的夥伴朋朋一起,把一箱又一箱沉重的桌遊搬上架,構思如何分類,試圖找出最合理的上架規則。亦晨親自挑選這裡所有的桌、椅、燈泡、壁紙,所有裝潢的風格都由她設想,工業風冷硬的氛圍像她勇往直前的那一面。
「等一下記得去抱一抱妳媽,跟她說謝謝。妳能開店都多虧了她。」我對亦晨說。
「嗯。我們要一起加油。」她允諾,並握著我的手說。
我對她笑了笑,然後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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