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十九)

2022/07/20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朋朋從亦晨那裏得知我離職的消息時大吃一驚。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但影響到了他,而且無疑是一種背叛,可是此刻的自己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向他說明,只能想著總有一天要和他好好聊聊。
離職之後,我在朋友的介紹下得到第一份正職工作。超商的同事們年紀都比我小,大多都是大學學生。他們的人生才剛要起步,而自己單純只是走投無路。年近三十的我走進櫃台內,狹窄的空間內驕傲無處安放。害怕被人看見自己的臉,不再年輕的容顏無處躲藏。只是站在那裏,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的一無是處。該是承擔重要決策的年齡,才剛走入基層。
理由不會寫在臉上。能被看見的只有無能。
不再具有同事的身分,再去店裡難免尷尬。可是此刻也顧不上尷尬,每天亦晨開店後,我上班前是唯一能夠見到她的時間。自從開店後,她每天都會忙到午夜,實在找不到需要在午夜出門的理由,她便很難跟我見面。
那幾天我仍頻繁出入在店裡,坐在椅子上,等亦晨有空和我零星的聊幾句。她的母親出現時間並不固定,幸運的是一直都沒有直接碰上。然而這一天始終要來,那天在店內遇見亦晨的母親,她站著,用側邊身體靠著櫃台,皺著眉頭問我:「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在超商。」我說。努力表現得鎮定。努力不要讓人看出自己正在努力。
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眼珠上下轉動:「那個薪水很多嗎?要不然你怎麼……」
我只能微笑著搖搖頭,然後快速穿越。
坐在同樣的位置,但因為是客人,所以可以什麼事都不用做。店內的事情我已經無法過問了,只能就這樣等待著。在用餐區的客人大多都是稻姊的朋友,他們也不純粹為了食物而來,常常來了就待上半天。扣除掉這些人之外,並沒有看到太多客人,亦晨剛要坐下來陪我的時候,又聽到她母親的叫喚,她只得再度起身,面容明顯不悅。
我還在滑手機等亦晨的時候,她的母親走過來。
「等等我有事情要跟亦晨說,你迴避一下。」
「啊?」我有點錯愕。
「等一下我要跟她談一下店裡面經營的事情,要在這裡談,你先離開迴避一下。」
一時之間竟沒有能夠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
「我有事要找亦晨。」
「她現在在忙,你之後再找她。」
我坐在椅子上,微微抬頭看著她。她直直盯著我,站在離我相當近的距離,我有種下一秒她就要動手驅趕的錯覺。就這樣坐下去,我倒成為刻意要妨礙她們母女談話的人了。這個人手段厲害,話已至此,只好起身離開。離開店門的時候向稻姊微笑道別,假裝自己不是被趕出來。
走出店門沒幾步接到亦晨的電話。
「你怎麼突然消失了?你不是在等我?」
「妳媽說有事要跟妳談要我迴避,叫我先離開。」
「她真的很誇張,你是我的客人欸!她怎麼可以趕走我的客人!」
我已經說不出話了。
●●●
新的工作讓我受到不少挫折。看起來毫無難度的工作,卻總是無法處理完善。由於自己工作的效率低下,大多數情況下同事都需要多付出更多時間和心力去協助我完成工作。倘若這時恰好來客數多,便會形成我只能呆站原地,但同事卻忙不過來的情況。
拋棄了許多,唯有這件事情無法忍受。我不願意自己成為累贅,便向老闆提出辭職。
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那麼至少不要連累他人吧。
在超商工作時,為了能夠讓同事能夠準時下班,我通常都會提早半個小時到,讓交接的工作結束在準點的時間。這天我一樣提早到了辦公室,店長正在電腦前面對帳。他是少數年紀和我相仿的同事,作為店長、作為老闆的兒子,他肩負更多的責任,也有更大的工作量。
辦公室內堆滿了雜物,桌上同事的安全帽和外套隨意擺放,靠近牆面的一側桌上疊滿了歷年來超商活動的贈品,以及許多填充玩偶。店長看到我推門進來,便迅速的將手邊的工作完成,轉過椅子來問我:「你遇到什麼事情嗎?聽說你想離職?」
我將包包放在地上,一邊換上超商的制服,帶著歉意笑著:「我覺得自己一直在拖累同事。大家都對我很好,也給過我機會了。但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們的累贅。」
「不要那樣想。或者反過來說,其實你離職對我來說還比較麻煩。如你所見,超商的工作人員流動率很高,每一次應徵員工都像賭博,不知道會來什麼樣的人。雖然你學得確實比較慢,但你的態度是好的。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我搖搖頭。「實在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好吧。如果你執意要離開,我也不能勉強你。不過我覺得你放棄得太快了。」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我提出一種可能性,只是假設。害怕連累同事這件事情可以從兩個角度解讀,第一個角度是你很驕傲,讓同事替你分攤會傷害你的自尊心。假設你就此離職,你可以走得很漂亮,贏一個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連累他人的大義。第二個角度是,如果你就這樣離開了,你就不用再面對那些失敗了。」
我聽得心驚膽戰。此時的自己,比起大學時期的自己,竟然毫無長進。
「剛剛說的這些只是假設。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這裡的工作真的不難,雖然項目很多很雜,但你的態度是正確的,那麼熟練只是時間的問題。」他又將椅子轉過去,不再追問我。
我離開辦公室前他叫住了我:「我希望你能再考慮看看。」
既然知道自己只是慣性逃避,那便沒有理由放過自己了。
「我知道了。我會再努力一段時間。」
拉了拉衣領,一步一步往店內走去。反正自己也只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
就在我掙扎著適應新工作的時期,亦晨也突然變得心情很低落。我試著跟她約時間聊聊,但她卻一再推脫。她的反應看起來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很明顯是有什麼事情想要告訴我,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直到她終於下定決心要和我談談時,又過了三四天。
我們約在下班後見面,凌晨時分。幾日不見,亦晨竟然看起來憔悴許多。這個時間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好好聊天的場所,亦晨所擁有的時間也不多,最後我們散步到街邊的長椅旁。一路上我試著詢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但她只是說:「等一下再說。」
坐在路邊的長椅旁,偶爾會有高速的機車呼嘯而過,而我們甚至無法面對面。她癱坐在上面,垂著肩膀,連頭都不抬起來。
「怎麼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肩膀開始顫抖:「我媽叫我跟你分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意外。早在她要我隱瞞兩人戀情的時刻,我就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只是它終於發生了。
「妳想分手嗎?」我反問她。交往這許多年,始終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終於走到被迫要選擇的局面。
「她說,如果我不跟你分手,他就要找人把你打死。」亦晨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將臉埋在我的胸膛。我安撫著她,用手長一次次順著著她頭髮,另一隻手臂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那就只好分手囉。我還不想死啊。」我相信那個人有手段也有能力。在那一瞬間,我想過帶著亦晨逃跑,但我沒有錢也沒有人脈,相反那個人兩樣都有。如果跑了,就得過上比起之前這幾年更加提心吊膽的生活,亦晨的生活品質無法保障,被抓到的機率還不低。我必須承認自己恐怕無法負荷,認輸離開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正是這種時刻,反倒覺得自己異常冷靜。「這是妳最後一次可以用我的衣服擦鼻涕的機會喔,妳現在不擦以後就沒有了。」甚至向亦晨開起了玩笑。
她已經徹底喪失了言語了能力,我只能一個人用聲音溫暖這冰冷的空氣。
「我們來埋時光膠囊吧。看十年之後,我們對這件事情有什麼反應。」
她點點頭,臉仍埋在我的胸膛上。
「埋在哪裡?埋在我家好嗎?我家在鄉下才有地方可以埋。那妳過幾天要把時光膠囊拿給我,我再拿回家去埋起來。」
胸口被輕輕的點了兩下。
「二十年之後啊,或者更久之後啊,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個世界,那時候妳就自由了吧。」
她沒有反應。
我一邊說一邊想像。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我可以出人頭地,我們可以破鏡重圓。那時的我們在回首看這時的自己,一定要是能笑著談論的狀態。
我要跟妳分手了。可是還沒有想放棄愛妳。
「以後我不在了,妳要好好加油喔。」
「我不會結婚的。」她忽然說。
「如果真的遇到好對象也可以結婚啊。」我依然撫摸著她的頭髮。阻礙她的幸福是我最不該做的事。緣分多麼不可預測,如果真的有另一個能給她幸福的人,我的存在不該成為牽絆。
此時、此刻,一定做不到。但我可以學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可以一個人努力。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要、把我們的故事、寫成小說。」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哭得雙眼紅腫。
「我會的。」
「我一直以來都有幫夫運。你一定會成功的。」她說。我聽著忍不住要笑,希望自己看起來是雲淡風輕的樣子。邏輯上多麼荒謬的一句話,但我懂她的意思。她的家庭在她出生後,事業便蒸蒸日上。她的母親說她帶財來,她對此深信不疑。
別離前仍想幫助我,仍留給我祝福。
綠色的變電箱被路燈照出鏽紅,空無一人的選物販賣機店閃爍著霓虹燈,明滅中看見時間流逝。等到亦晨情緒慢慢平穩之後,我便送她回去。這一段路太短了,最後並肩走的這一段路,實在太短了。走到店門口時她的手機又響,這次是稻姊撥來的電話。她把自己的鼻音藏起來,假裝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喂?我在門口了。」
我向她招招手,無聲告別。告別她,告別一段感情,告別一個身份。她一手握著話筒也向我揮了揮手,鐵捲門緩緩降下,視線中的她一點一點消失,直到一聲巨響將我們冷冷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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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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