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二十)

2022/07/24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回到家之後洗澡、刷牙、睡覺,隔天仍照常上班。騎機車通勤時想辦法在車流中活下來。台南的路邊臨時停車情況很常見,機車騎士若靠右行駛,常常遇到突然被攔路的情況,此時便不得不忽然向左靠,和其他比自己巨大的鋼鐵四輪搶道。不只如此,左側的汽車忽然閃燈就往右靠的情況也不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被擠壓也常常忘記要按喇叭,也忘了要感到憤怒,只覺得好險自己活了下來。
在超商的工作常常忙得沒有時間思考,連晚餐時間也得隨時注意店內情況,萬一人潮太多,仍需放下食物先行前往支援。店內的辦公室在二樓,為了能夠及時出現在店內,同事們大多已經習慣坐在樓梯上用餐。即使真的相當忙碌,但並沒有感到痛苦,而我對於店內的事務確實也慢慢的上手了。
凌晨下班回賃居處,總是會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和亦晨分手了。我試著寫信給她,也會使用通訊軟體傳訊息。但是真正想說的、想讓她知曉的情緒,我都還是用電子郵件寄送,因為我無法肯定她的手機沒有被監控,電子郵件或許相對安全。
午夜的車道比起白天令人感到輕鬆不少。時速五十緩緩前進,好像沒有特別想要追尋什麼東西。我的住處此刻仍離她的店相當近,可是已不再能若無其事地走進去了。即使如此,還是沒有感覺自己想要放棄。我仍愛著她,只要她也這麼想,十年或二十年,那個人終有老死之日。
從未如此衷心的渴盼一個人的死亡。然而,我也清楚那並不是一個人的課題,亦晨如此受制約,也和她無法做出決斷有關。假設來生存在,下一世這兩人仍會死死糾纏。
然而亦晨對於我的信件卻回覆得很消極。寫了那麼多信件給她,她卻始終沒有回覆。我開始意識到,這是她有意在躲著我,這令我感到恐慌。
我開始透過朋朋打探亦晨的情況,同時密切留意她的社群軟體。她的狀況比我想像的要糟糕許多,和母親的爭吵不斷,店內的決策權仍被架空。與此同時,我也收到了來自她的簡短回復:「非常抱歉,我現在只能夠應付一個人。」
我又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沒關係,我可以承受。這令我自己也感到訝異,如果愛可以純淨得不求回報,或許我正在慢慢往那一步靠近。此時此刻,我所能做的、對她而言最有幫助的事情,就是讓自己過的好一些。於是我便將自己的生活都寫進信件裡面,告訴她,我的工作已經慢慢上軌道;告訴她,我已經在動筆寫我們之間的故事;告訴她,我活得很好。
在超商的工作逐漸穩定之後,我終於有心力向朋朋解釋這一切。我和他約在下班後的凌晨十二點,地點在他住處附近的超商。由於先一步到達了約定的地點,於是我便向店員點了一杯咖啡坐在座位區。店內的空間較一般的店狹長,空間也較大,走進店門迎面而來的便是精心布置的禮盒區。我單手拖著頭靠在桌面上,另一隻手轉著手上的咖啡杯。玻璃牆外迎來巨大的光芒,隨後在騎樓上熄滅,那是朋朋的機車大燈。
「嘿!不好意思啊,你等很久了嗎?」他一邊打招呼一邊向我走來。
「不會,我剛到。」我喝了一口咖啡。「最近店內情況還好嗎?」
「不算是很好,她媽媽主導整間店的情況,而且很情緒化,亦晨總是在跟她吵架。真的是,老妖婆。」
我有點訝異,好好先生的朋朋不太使用這麼強烈的措辭。
「我覺得我要跟你道歉,感覺像背叛你一樣,明明把你從台北找下來,結果反而是我先離開了。」
「不會啦,事情也不是你可以掌控的,而且是我自己想來台南度假。」
我沉思了一陣子。確實是這樣,是我自己誤判了。誤判了那個人的掌控慾,誤判了使用不是自己能夠掌控的資源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我早一些放棄僥倖的想法,或許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一步了吧。
「我覺得還是對你很抱歉。在那邊待不到一個月,就發現自己幫不上亦晨的忙,而且和她母親的關係也越來越糟,那時候覺得或許我離開那裏對我們的感情比較好,所以馬上就決定離開了。」
然而即使如此,最後仍沒能挽救這段感情。我沒等朋朋回應,又問:「亦晨最近好嗎?」
「不是很好,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憔悴。前一陣子帶她去看身心科,被她媽抓到,狠狠罵了一頓。她媽覺得吃藥會讓人變笨,也不准她吃藥。」
我聽著覺得相當不舒服,但也只能嘆氣。「這有辦法走法律途徑嗎?」
他沒有回答我。看來這件事情我們意見並不相同。「不過這也要亦晨本人願意才行。那你呢?你有打算繼續待在這裡嗎?」
「我應該會待到一年房租租約到期為止。」
「我有建議過她要規劃自己出來,不要待在那間店對她比較好。只要她還依賴她媽媽的經濟資源,她就得受到控制。她有什麼規劃嗎?」
朋朋搖了搖頭。「她還是覺得她那樣就是有在面對。」
閉上眼睛,抬起頭,深深地吸一口氣。真的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事情只能看她自己啊。其他人再怎麼著急都沒有用。」我說。
「真的。」
一提到亦晨的事情,就陷入了沒有答案的死巷。任何人都無法替她做出決定,所以關心她的人都只能乾著急,而這種焦慮令人感到痛苦。
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一步步走入泥沼之中。肢體無法觸碰,喉嚨發不出聲音,明明都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卻被硬生生隔成兩個世界。
談論的話題變成沒有解答的問題。我和朋朋的交談逐漸失去了意義,於是我起身向他道別。
●●●
和朋朋好好地聊過之後,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工作依舊忙碌。某天她的社群軟體突然發布了一張全黑的圖片,上面只有幾個大字「怎麼辦?」我馬上透過螢幕詢問詳情。
「發生什麼事?」
「我媽媽出了車禍,現在人在急診室。」
那一瞬間,第一個通過我腦海的念頭是:或許我們的感情會因此有起死回生的機會。這是個卑劣的想法,但面對那個人的時候,其實感覺不到罪惡感。如果她能夠去死就好了。她的存在對於亦晨的心靈健康絕對是個禍害。然而我並不能告訴亦晨我此刻的心情。躺在病床上的是她母親,那個人始終是她的血肉至親。
「妳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替她祈禱。她會感受到的。」
最後只給了她這樣的訊息。其實不是我最想說的話,但那是我最應該要說的話。我已經無法陪伴在她身邊了,能給她一點點的安全感也只有一個句子而已。
那是現在的我所能做的全部。
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內我都偷偷期待著能夠聽到「好消息」,不過不方便直接打聽,所以只是過著自己的生活。我好幾次邀約亦晨見面都被她拒絕,她表示目前自己還不能面對我,她不敢和我見面。直到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現在無法出門,她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被監控,她的母親會嚴格追查她到底身在何處、在做什麼事情。
其實稻姊也是那個人的眼線,和亦晨同住也是一種監控的手段,我早有預料。透過這件事情和亦晨的措辭,同時也知曉了我所期望的事情並未發生。也好,只能這樣安慰自己。那畢竟治標不治本,她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若因為生死而相隔,並不會得到解決,只是延後處理而已。
練習著過沒有她的日子。開始試著和同事建立良好的友誼。在下班時間和同事一起到包廂唱歌,一起逛夜市。店長和他的女友帶著我和另一位同事一起玩夜市的套環遊戲,一個又一個竹環飛出弧線又墜落地面,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籃內的數量用盡。
又過了莫約一個月的時間,亦晨終於答應和我見面。我們依然約在開店前常常見面的那間咖啡廳,離她的店也很近,以她被監控的情況來看,她不太可能有那麼多時間能離開店內太久。事隔許久終於又見到她,她身旁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實感。
其他的客人仍在移動、交談,或者埋首於自己的書本之中。穿著制服的店員拿著拖把走過,較號燈依次往前,閃爍過幾個不同的號碼。時間流動的極為緩慢,我看見她的容顏,看見她的雙眼,澄澈的魂靈上蒙了一層灰,比起第一次見到她時還要更膽怯。
「最近還好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
她並不說話,我也保持沉默,就只是看著她,像過往那樣。只是這次她低著頭,始終不敢抬頭看我。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只是覺得心疼。
「我沒有後悔遇見妳喔。」我說。她聽到這句話之後就開始啜泣。我猶豫了一下,仍決定握住她的手,或許自己這麼做能夠給她一點安全感。但也就僅此而已,害怕再多一點都會讓她無法承受。
她的手掌仍然那麼柔軟,身體的記憶還那麼清晰,可是理智卻告訴我,只能到此為止。很想開口告訴她:「我仍然愛妳。」,卻也明白她很可能負荷不了,於是只好閉口不提。
因為愛她,所以,不能說愛她。
牽著她的手,胸口裡卻感到荒涼和苦澀。她的情緒流動的相當緩慢,還在哀傷的泥沼裡面掙扎。然而突如其來的鈴聲強制終止了她的情緒。
「妳怎麼不在店裡面?妳在哪?」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在吃早餐。」她抹了抹眼淚,試圖掩飾自己濃厚的鼻音。
「就叫妳不要亂跑了!趕快回來!」
「就跟妳說我馬上就回去。」
電話掛斷了。亦晨的母親總是突然切斷電話。她嘆了一口氣,告訴我:「我該走了。」
我決定再陪她走一段路,然而走出店門口沒多久,竟然看見那個人正迎面走來。我知道自己此刻是不能看見和亦晨走在一起的,這件事情肯定沒有得到她母親的允許。於是我硬著頭皮拐了一步走進巷子裡面,而那個人也沒有攔住我,但能瞥見她憤怒的眼神。
背對亦晨行走,依稀能聽到那個人對著自己的女兒大聲咆嘯的聲音。在亦晨撞見那個人的剎那,我最終仍然選擇狼狽地離開。
然而我應該挺身而出的。不,我不該挺身而出,只會觸怒那個人而已。可是我還是應該挺身而出,我不應該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那個人的憤怒。
根本就沒有完美的決定。
無論如何,在那個當下,我做出了選擇。慚愧也不能讓我好過一點。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先塵
先塵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