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高塔公主（完結）

隨著日子過去，在超商的工作已經漸漸地能夠輕鬆應對了。雖然小失誤仍然不斷，但大部分的工作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那麼慌張，和幾個同事們也成為了朋友。在超商工作的特性很容易讓同事之間建立友好的關係，因為彼此需要互相協助配合，一邊完成工作一邊應付不斷走進店內的客人。但是我並沒有打算一直留在這個工作崗位，一方面是因為想要盡早離開台南，當初是為了亦晨才來到這裡，如今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另一方面還是因為無法承受社會的壓力。

那個人赤裸裸的鄙視眼神仍刺痛著我。

我向店長再次提出離職，並且在春節期間搬離台南。店長見我心意已決，也給予祝福。

「下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你如果拿紅帖炸我我就會出現了。」我笑著說。

在晴朗的日子裡和台南道別。本來一起帶來的東西就不多，離開時也走得很輕便。路過有許多紅綠燈標誌的混亂圓環、路過在各個地方忽然出現的廟宇，騎車到火車站的路途中，陽光仍然颯爽。樹葉的影子輪廓清晰，在人行道上微微擺盪，行人們各自朝著各自的方向前進，目光散落在不同的遠方。穿越體溫檢測站，和一個又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擦肩而過。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的人在椅子上休息，而我在月台上駐足，將自己站得直挺挺的。

地板上的警示燈開始閃爍，車來了。

我並沒有刻意隱瞞和亦晨分手的消息，家人們也都知道我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了，連原因也相當清楚。正是因為清楚，所以，他們也沒有過問太多，只是簡單的詢問情況。身為教師的弟弟因為寒假關係，早我一個月回到家裡，而造型師的妹妹則是要除夕那一天才會回來。

我在自己的房間內整理帶回來的東西，以及進行一年一次的大掃除。書架上有亦晨送我的一整套「微塵眾」書籍，那是我最喜歡的生日禮物。至此之後，她幾乎每年的生日禮物都會送書籍，我想一定是自己沒有控制好表情，收到書跟收到其他禮物的時候好惡表現得太明顯。

對著書櫃苦苦地笑了。雖然知道妳看不見的。

房間中的書櫃相當巨大，高度幾乎要碰到天花板，兩個書櫃並列起來也幾乎占據我房間內的其中一面牆。除了書籍之外，也被我拿來當置物櫃使用，有許多奇怪的東西被放在架上。我把空的耳機、滑鼠盒子拿下來丟掉，又看見始終沒有用過的烘鞋器。

還在讀大學的時候，我騎著機車移動，常常被突如其來的雨勢淋得狼狽不堪。衣物或身體只要洗乾淨了就可以解決，唯獨鞋子相當難以處理，即使洗過也飄散著可怕的臭味。但我的鞋也只有那一雙，非得出門不可的時候，仍得硬著頭皮穿上。亦晨大概看見了我苦惱的表情，雖然什麼也沒說，卻在之後的某一天突然拿了一雙烘鞋器給我。

然而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天氣了。

把不該放在書櫃上的東西都整理下來，接著整理房間內的其他地方。床頭櫃上有一個牛皮紙袋，牛皮紙袋裡面都是她寫給我的手做卡片。每一個我都留著。我忍不住把卡片一張一張翻開，看見我們大學時稚氣的照片，看見她用簡單的字句拼湊著未來。撒嬌的、認真的、任性的、坦率的妳，每一張照片下面都附上一行字，每一行句子都是童話裡的故事。

大掃除的工作太困難了。我的生活裡面滿是關於她的回憶。我痛苦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亦晨，妳還是做出決定了。始終無法在我跟那個人之中做出選擇，等同於選擇了那個人。我曾經期望著分手也沒有關係，只要妳仍企盼著我的歸來，分隔兩地、甚少聯繫都不是問題。

我只需要確認自己是被愛著的。然而妳逃開了，把我們的回憶從妳的生命當中移除，連我的存在本身都視而不見。此時此刻的我如此痛苦，不是因為環境、不是因為那個人，只是因為妳。

我在乎的只有妳。

忽然感到胸腔中充滿了煙味，肺部充滿了灼熱的濃煙，一口氣喘不上來。也沒有咳嗽的力氣，只是用被黑煙擠壓過後的通道呼吸，卑微的渴求一絲絲的空氣。

在一片渾沌當中醒來，被家人呼喊吃飯的聲音叫醒。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空已是一片寂黑。赤腳穿過擺在桌上、地上、所有還未整理完成、凌亂不已的房間，被翻閱過後的手卡片做一張張攤在桌面上。人需要先睡、先吃，先把一時之間處理不了的事情拋諸腦後。

戴上眼鏡，朦朧的前方並沒有變得更清楚一些。扶著牆壁，眼睛半開半閉，緩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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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是那樣的日子。扮演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在今年之前，春節多麼令人煩躁，如今卻覺得不再那麼難受了。學業高升、恭喜發財、蒸蒸日上。曾經因為太過虛假而刺耳的詞語，漸漸的變得可以接受了。只是過去的我太過完整，看不穿春節其實只是一場戲；拖著殘敗之軀回到家鄉，突然才發現，快樂都是假的，但希望家人平安順遂的心是真的。

大年初二，按照慣例要送妹妹到台中高鐵坐車北上。從外婆家離開，一家人開車到了台中，還有不少時間，便在附近的公園閒晃。微風天，陽光明朗。公園的佔地相當大，中心還有一座大湖，好幾隻鵝及鴨在湖中悠遊。我和弟弟走到橋上，毛茸茸的動物在墨綠色水面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我跟露比已經很久沒聯絡了。」

「欸？」這個消息令我有點意外。露比是弟弟交往多年的女友，雖然因為工作關係必須遠距離戀愛，但感情一向穩定。

「突然就連絡不上她，好不容易收到她的消息，卻只是告訴我給她一點時間。」

「你知道原因嗎？」

他搖了搖頭。

我不確定搖頭的意思是很難解釋，還是不知道。即使有什麼猜測，除了無法向當事人證實之外，本人也未必想要面對吧，不如就保持在不知道的狀態。

無法追問，何必追問。

「去年我做了很多嘗試，試著把自己空閒的時間填滿。開始學吉他，唱唱歌，把自己唱的東西錄起來。本來都覺得花幾千塊買演唱會的門票很浪費，可是現在想想，錢不就是該花在這種事情上面嗎？所以前一陣子我還一個人去參加了音樂祭。」

「我記得，你有上傳到社群軟體上。」

「下次一起去聽演唱會吧。」他說。

「好啊，當然。」我說。心想處境類似的自己就活的頹喪多了。忍不住補了一句：「我覺得你……簡直是我的典範。」

「你也可以做到的。只要你想那麼做的話。」他說。

「你接下來還是要準備考試嗎？」

「對。現在的學校雖然有留我，但我還是想找待遇更好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能離開現在的工作環境。」

我點點頭。他沒有問我的未來展望，我知道，我知道因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多年來一直閃避，幾乎已經成為了家人間的禁忌。

然而如今的我也仍不能令家人安心。

「我現在在寫小說。希望把故事寫完之後就釋懷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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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春節假期，眾人回到各自的崗位。我再次來到台北，和生母住在一起。結束假期後我重新校閱自己在台南這段期間寫完的稿件，並決定將這段時間寫的稿子通通捨棄，重新開始。

這是這麼少數我能夠兌現的承諾，亦晨。我不擁有妳的過去、不擁有妳的未來，但擁有我們一起共度的這些時間。

在這之後，我每天都到咖啡廳去，先閱讀一段時間，然後再把每天規定的字數完成。同時也投履歷，尋求一個更適合自己的工作。然而面試結果並不太理想，老闆坦率地告訴我：「像你這個年紀在我們公司通常是主力了。以你的情況就算錄取你了也沒辦法馬上用，還得從新培養，老實說，我會有疑慮。」

我笑著說，是。對此感到坦然。

除了小說的字數正在穩定累積之外，幾乎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著落。而咖啡廳的寫作生活也因為碰上疫情爆發而結束。由於疫情的爆發，表弟待在家裡的時間變多了，於是我憑空多了許多桌遊玩伴。我開始懷念有朋友能夠一起打桌遊的時光，便聯絡亦晨向她購買桌遊。我向她一一詢問價格、版本，以及折扣，她的反應從容得出乎我意料之外，甚至主動告訴我她正在計畫離開那間店，離開那個人的掌控。

我好像又看見一絲絲可能性，忍不住問她：「妳已經能夠正常跟我對話了嗎？」

過了三天才收到她的回覆，她留言：「什麼意思？我們之前不就是在正常對話嗎？」

期望又落空了，我忍不住又要苦笑。即使她努力裝傻，我還是沒有辦法就這樣把她當成另一個普通朋友來看待，她對我來說始終那麼特別。當天晚上，我坐在書桌前面，把所有的燈都關掉，只留一盞檯燈，盯著手機，很久、很久。

「小說已經快要寫完了。心裡總覺得跟妳的關係還沒有過去，但也不覺得會有未來。如果妳之後愛上誰或者要結婚了，通知我，讓我知道，真的告一段落了。或者幸運一些，某天忽然全都放下，那也很好。」

按下傳送。那一剎那感覺鬆了一口氣，這一切因為這個訊息本身而變得完整。從分手至今已經一年，我在期望與失望的起起伏伏中顛簸前行，最終完成道別，不再束縛妳了。曾自以為能夠成為妳的北極星，也曾經埋怨過妳；因為妳而幸福，也因為妳而受傷。

如今這些，這些真的都沒有關係了。如果還有見面的那一天，我希望看見的是颯爽的妳、開朗的妳、頑皮的妳、勇往直前的妳。我們會在短暫寒暄過後背對彼此，轉身向陽光走去。

又過了幾天，手機裡傳來亦晨的訊息：「謝謝。」

我終於不再回覆她，關掉手機螢幕微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