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mosa的海國史觀

2022/05/17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們繼承了誰?

法統代表從過去到未來一連串連續動態,是社會傳統與習慣的組合。
自中國國民黨將中華憲法強加在台灣後,企圖將台灣納入中華王朝的連續體,並將台灣過去的歷史解釋為「回歸中華懷抱的過渡階段」,因此衝突被簡化為內亂,軍事人物被稱為賊匪,軍事組織被稱為黑社會。
但台灣的獨立地位不是橫空出世,也不是從中華系統斷裂出來的逆子,而是自始至終與大陸國家不同的文明系統。我們繼承的法統不是源於任何成文憲法,也不承襲於任何人為制度設計,而是順天行道的自然法則。
我們依循的「憲政體制」是深藏於典籍之外卻實際存在的規律和秩序,這個無形秩序解釋了近五六百年所有台灣發展歷程的前因後果。這個秩序是一把尺,是判斷每一個歷史人物大小決斷是否能彰顯台灣獨立性的基準。

海國

有種說法認為明清帝國海洋文化蓬勃,這可能是個誤會。
有天然控制慾的大陸帝國,和代表自由的海洋文明,彼此不可能相容。明清朝廷實施一系列海禁與遷界令,沿著海岸線築起一條從山東到廣東的海上長城,只代表一件事:海岸線以外的人對天朝皇帝來說,不是自己人。
如果我們將明國、朝鮮和大和朝廷這類中華系統稱為陸國,那夾在這幾個國家之間的就是海國了。戚繼光、俞大猷和朱紈是陸國的代表,與他們相對的,則是林鳳、王直和顏思齊這些海國代表。後者都有海商和盜賊雙重身分,被大陸史觀稱為「倭寇」,這是陸國人對海洋恐懼的具象化。
寧波是陸國東邊的邊境城市,再往東就是海國自由港的勢力範圍,組成包括了雞籠、台灣魍港、九州平戶、九州坊津、大陸上的雙嶼、安海、同安、定海和江坪等等。從陸地視角來看,剿倭寇是平賊亂。若是從空中俯瞰,那就是明帝國對自由港聯盟的作戰,就跟打北方韃靼是一樣的,是不同文明間的戰爭。
海國自14世紀開始逐漸成形。到了16世紀中,室町幕府與明國逐漸弱化,日本地方大名崛起,北方蒙古包圍北京,海國勢力也趁勢擴張,諸海商與西方列強在自由港進行貿易,海國影響力在鄭芝龍時代達到頂點。
到了鄭經時代,大陸政權的更迭,新興清國取代明國,海商們建立的貨源商路與自由港被日漸強大的滿洲人侵蝕,海洋文明的權力中心轉移到安平,鄭家的東寧商會成為最具代表性的商業政權。

東南亞地塊 Zomia & 西太平洋海塊 Lazinia

這邊先岔開海洋話題,講一個21世紀的地理學名詞。
Willem van Schendel與James C. Scott在2002年提出「Zomia 贊米亞」一詞,是指從青藏高原西部,一直到東南亞半島高地的下端的高原地塊。Zomia無關實際國界劃分,是容易被忽視卻實質存在的歷史實體。
簡單說,這是個沒有國家機器制約的「無政府地帶」。Zomia吸引了無數不服王法的人,數個種族與文化並存,維持自治與彼此競合的關係。這裡也常被「文明」世界認為是野蠻人地帶。
Zomia贊米亞高原
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地方,例如中日朝之間這片海域,就是海上贊米亞,是從五島列島到北部灣,以台灣為中心的「海國」。
我自行將它名為Lazinia(Lazin是噶瑪蘭語/馬賽語的海洋。馬賽人居於台灣北部,是有航海貿易性格的族群)。
這裡時常被歸類於中國外海/朝鮮外海/日本外海,活動的人群也以日本倭寇、大明海盜或華南海盜的角色存在。實際上他們與Zomia人一樣,是屬於脫離陸國政權的自發社會。
與贊米亞一樣,這也是多語族的無政府自由地帶,長時間與周邊陸權國競合,因此Lazinia的邊界比Zomia更加流動,會隨日中兩大強權陸國的消長而增縮,也會被外來海權國改變內在結構。

海陸對抗的天然性

海國的存在對大陸帝國是分化的力量,無論是技術輸入或是貿易繁榮,都容易讓與海洋接近的省份通過特殊路徑發展產生出與帝國中央不同的社會體系,不利於陸國的控制。
不論是Zomia或Lazinia人,他們背後並沒有神秘力量讓他們與陸國持續對抗,而是這些地區本身有自己的發展規律,這些規律透過眾人的共同行為(以海國來說就是近乎野蠻的貿易擴張性)被保存下來,注定與陸國格格不入。
前面提到16、17世紀是Lazinia蓬勃發展的時代。鄭芝龍、VOC和東寧是迥異於大陸帝國的海國系統,之所以能與陸權抗衡,是因為掌握高價商品的進出口。鄭家做轉口貿易興盛是因為有江浙地區的生絲貨源,而他們沒落也源於缺乏陸地資源,貿易成本上升。
當清國一步步朝海洋方向壓迫,將內陸商路阻斷,大陸上的自由港一個個被清國收納,失去陸地貨源的鄭家只能尋求別的陸地和別的商品。VOC管理之下的台灣成為海國世界最後的神佑之土。
施琅也走著相同路徑。他與鄭氏水師分道揚鑣後取得清國的軍事投資,轉頭擊敗東寧,收編它在台灣的產業和貿易通路,企圖取代東寧成為海國之王。
最後施琅的美夢沒有成真,有兩個原因:第一是17世紀末的台灣資源還不夠支撐施琅水師的獨立。第二是清國與德川幕府的政權逐漸穩固,雙方開始有默契互相貿易,施家失去貿易獨佔權,財源大幅縮水。同時康熙也逐步收攏福建水師的能量,施琅軍從半獨立部隊,慢慢變成清國編制的一部分。
東寧覆滅,施琅獨立失敗,清國勢力擴充,安平成為大陸帝國新邊疆。即便局勢如此壞,海國傳統並沒有消亡。
自由貿易傳統在台灣新世界開枝散葉,各大小商港承繼了海國遺產。從滬尾、八里坌、新庄、塗葛堀、大里杙到阿里港等等,依然是帝國秩序外的自由港,商人們遵循著早已存在的商路和貿易習慣慢慢成長。這段期間陸續來到台灣的墾殖者並不是中俄社會那種農奴韭菜,而是類似維京人那種鄉村創業家。
早在歐洲人與大陸政權國家的觸手進入台灣前,巴賽人、西拉雅人或馬卡道人早已有出海的紀錄。島上部落勇鬥勢力的全盛期到達過琉球、華南和呂宋,有時貿易有時劫掠,有時抓人回來當奴隸(馬卡道放索社曾前往呂宋劫掠當地住民)。當海商在魍港做生意,台灣原生部落也加入了貿易結構中,販賣鹿皮等商品,交換來自海洋的物資,在台灣南方形成以麻豆社主導的倒風內海對抗荷蘭人主導的大員的雙元態勢,這是近代台灣海國的濫觴。台灣的地緣讓這片土地上的人註定以海維生,與海為伍。
18世紀後各地的自由港發展起來,高地部落也成為貿易體系的一員,販賣高地的林產交換平原的糧食與海外日用品。自由港商人、鄉村創業家與原生部落,結合起來形成完整的「港市國家」,形成了東亞世界獨一無二的海國完成體。
台灣的自由港生態圈與16世紀以來的海國法統一脈相承,台人以各港市國家為中心,向四面八方進行著陸國最痛恨的自由貿易(因此被汙衊為走私),發展出令清國芒刺在背的台海文明。

清國版大陸封鎖令

鄭氏與明清帝國的一系列對抗,是海國與陸國天然矛盾的結果。從這裡可以理解清國在台灣一系列政策的根源。
Zomia與低地國家的關係是既競爭又合作,合作的部分源自於高地與平地天然物資不同,自然形成貿易交流。
台灣所在的Lazinia也是一樣,海洋與陸地之間自然形成貿易供需,而台灣本身更同時具備高地-低地-海洋三種海拔特性,且海洋到高地距離短,河川水路就能串連整個貿易循環,一但順勢發展,就是海國型態的完成體。
清國攻打東寧,是陸國與海國競爭的延續。清國將台灣納入勢力範圍,是鑒於對當年鄭家海國勢力的防備,清國的防台政策不只是防止類似當年東寧威脅再起,更是「防止海洋勢力崛起」。
清國的大陸封鎖令有如兩道長城:海洋-陸地之間的長城是海禁與米禁,是防止人口流動,也防止台灣商人藉由糧食控制福建的缺糧問題。低地-高地的長城是土牛線,防止平原墾殖者與高地人過度貿易與合作。
1745年福建布政使高山進一步提出「使生番在內、漢民在外,熟番間隔於其中」的作法,被認為是清國利用族群政治控制台灣的濫觴。我覺得最重要的原因是清國為了鞏固土牛線這個長城,只能驅使最受控的族體去鞏固防線,而這個族群剛好是熟番。換言之族群問題是最終現象。
如果平地墾殖者與高地人如此不合,並不需要專門設置一條防線阻止雙方交流,真正的原因就是雙方貿易交流的成果令清國如芒刺在背「毋許漢奸將違禁貨物潛入內山私向生番貿易」。
1788年林爽文戰爭後,清軍指揮官福康安加強了這土牛線的防禦,提議將清國與平埔諸社的合作規制化,也就是「番屯政策」。九十幾個平埔社被強制遷到土牛線上,組織成4000人的親帝國熟番部隊,將土牛線周邊已開發的近一萬甲土地用做養贍番屯政策的經費,防止平地與高地的交流。

海國秩序本土化

陸國對台灣的影響高峰往往在大戰後,例如朱一貴戰爭、林爽文戰爭、二二八戰爭,大戰後會經過中華勢力對台灣本土控制的高峰,然後弱化,被本土秩序重新取代,這個過程會經歷一段至少五十年的震盪摩擦。
1721年朱一貴攻陷府城,負責征討朱軍的清國將領藍廷珍與族弟藍鼎元將作戰過程記錄作《東征記》,內容提到平地與高地有著極為活絡的交流。隔年清國強勢介入台灣事務並實施封禁,陸續設置碑界與土牛線阻止交流。
經濟封鎖政策無法阻止台人自發墾殖與貿易。以河川中游為主的商業中心逐漸興起,連接高地與海洋的貿易路線,形成自成一格的獨立生態圈。連清國駐台官員和班兵也融入了台灣的本土秩序(清國稱之為吏治腐敗)加入自由貿易的行列(清國稱之為走私)。
本土秩序的代表林爽文在1787年與清國爆發了軍事衝突。這場大戰後清國又一次強勢介入台灣事務,番屯政策的族群和土地重劃破壞了台灣的自發發展。
然而歷史又一次重演,「本土化」又一次發生,本土秩序捲土重來。
本土台人又一次衝破番屯界線,原先清國的邊境守衛者,反倒成為台人的商業夥伴和拓墾與力者,如18世紀中葉的「山-平原-海」貿易圈又逐漸成形。最後清國也無法進一步管理,只能承認現有秩序的自由發展並追認。
19世紀中葉後,主權列強國進入東亞,經過一連串國際競爭,日本主導了Lazinia海國秩序,但錯誤的戰爭政策將海國拖入大陸事務泥淖。二戰後美國取代日本主導西太平洋事務,將Lazinia納入勢力範圍。
但日中戰爭也間接導致中國國民黨帶著大陸遺緒來到台灣,中華憲法成為加固在台灣身上的枷鎖。台灣也處在陸國(中華)與海國(美國)意識形態的衝突點。
1980年代後「本土化」再度發生。1986年近代首個本土政黨民進黨成立,隔年誕生了四大族群的台灣民族論述,確立了對內的台灣人民族定義。
1996年首次總統大選,彭明敏提出海洋國家口號。2000年民進黨上台,頒布一系列海洋國家政策白皮書。預示未來預示未來台灣將會與太平洋的海洋勢力圈越走越近。
2022年的現在,台灣又走到新的邊界劃分轉捩點。四大族群之間的互相影響,族群邊界逐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國家機器本土化的過程中「台華衝突」的升高,這很大一部分是受到美日與中國在Lazinia衝突逐漸明朗化。這都是1947年以降,本土憲制與中華憲制的延續,也是海國與陸國路線衝突的延續。

台灣本來就是一獨立國,有其傳統,道理,法統且符合憲政習慣法。只要台灣能掙脫現在的中華陸國枷鎖重回海國法統,脫亞入洋,真正的獨立就會到來。
Let's make Formosa great again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76會員
16內容數
Formosaha̍k 福摩薩學 Háikokha̍k 海國學 Háikok Súkuan 海國史觀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