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症候群03

2022/05/1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2154年12月13日,下午三點,十一塔,花園(室內)
李央離開後,李晴煬一個人在溫室花園走了一陣子。因為很大,如果不說,根本沒人會發現這是溫室,每條路都有三公尺寬,每棵樹距離天花板、都有一大段距離。
不知不覺,李晴煬來到紅玫瑰園。他停下腳步,發現紅玫瑰園的中央,有一個人坐在那。
「……!」
他看見自己──沒錯,李晴煬看見另一個自己,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地坐在紅玫瑰中,衝著自己笑。
「你……?」
李晴煬走上前。紅玫瑰的李晴煬不只一絲不掛,脖子、胸口、手臂、腰……他的身上都是吻痕。李晴煬嚇得怔在原地,另一個自己一直看他,用那雙血紅色的眼睛、煽情地看著自己。
同時,李晴煬也聽見另一個自己的「聲音」,但他不知道怎麼形容,好像人在拍手,每一下都伴隨水聲,忽快忽慢……他覺得很不舒服,同時,另一個自己伸手,李晴煬周遭的紅玫瑰被染成白色,變成一朵朵的白玫瑰。
「少爺!」
「……!」
李晴煬回神。「聲音」不見了、另一個自己不見了,周遭的玫瑰變回紅色。李晴煬愣在原地,顧爾跑了過來。
「少爺,剛才接到通知,老爺要您過去一趟……少爺?」
發現李晴煬的臉色很怪,顧爾再叫一次:「少爺?」
「啊……?」李晴煬回神,「怎麼了?」
「少爺,您剛剛……」顧爾很慌張,「發生什麼事了?」
「不,沒什麼。」
李晴煬恍恍惚惚,在顧爾的攙扶下走出玫瑰園。
是幻影嗎?李晴煬疑惑。他非常確信那是自己,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會看見另一個自己?為什麼他光著身子?為什麼全身吻痕?為什麼……他的眼神好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顧爾,」李晴煬突然問:「你說你討厭下雨,是嗎?」
「是。」顧爾覺得奇怪,同樣的事,李晴煬為什麼要提第二次?
「那,」李晴煬問他:「你知道我討厭什麼嗎?」
不只顧爾,李晴煬也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顧爾老實回答:「恕我直言,您討厭的東西太多了,要屬下一一列出,會很花時間。」
「……這樣啊。」李晴煬換個問法:「喜歡的東西呢?」
「就在這裡。」顧爾看向一旁的玫瑰園,「少爺,您很喜歡玫瑰,尤其是紅玫瑰。」
李晴煬很訝異,「為什麼?」
顧爾回想,「您曾經說,紅玫瑰跟自己很像。」
「很像?」
「抱歉,屬下只記得這些。」顧爾向李晴煬道歉,並說:「三爺或許知道,畢竟您和三爺無話不談,他也最了解您的喜好。」
顧爾不是瞎子,李晴煬在玫瑰園恍神的模樣,他當然有看見。雖然失去記憶,李晴煬卻主動靠近紅玫瑰,可見在他的潛意識,玫瑰很重要。
「少爺,屬下收到通知,李昂老爺要您過去一趟。」
顧爾重複一遍,看李晴煬一臉驚訝,就知道顧爾第一次說時,李晴煬真沒聽見。
「大伯?」李晴煬很訝異。
「是的,老爺今天回來。」顧爾說:「我們走吧,少爺。」
「……嗯。」
和顧爾離開溫室,李晴煬回頭、看向紅色的玫瑰園,那裡什麼也沒有。失憶前的自己到底經歷什麼、是什麼人,他越來越好奇,也越來越……不安,彷彿自己的記憶深處,藏著令他害怕的東西。
◇◆ ◆◇
2154年12月13日,下午四點,十一塔,三層
因為重視時間,在李門,地位越高的人,反而住在越下面、方便的樓層。一樓和二樓是重要的公共區,李昂的房間在三樓,四樓則是李央的房間。
和李昂的秘書知會一聲,李晴煬和顧爾被帶到李昂的書房。李昂的書房是李晴煬的三倍,深棕色的色系,書櫃鑲在牆上、每一面牆都是書,中間有三張長桌,坐著十八個穿白襯衫的人,每個人都在翻書、用最快的速度摘要出內容。
李晴煬發現,這裡的人都不是人類,他們的眼睛下都有刺青,刺青上寫著名字,包括帶領他的秘書,左眼下寫著「Ming」,是一台事務型機器人。
二十二世紀的機器人分為兩種:戰鬥型機器人、事務型機器人。事務型機器人價格不高,雖然有和人類相似的外表,卻沒有感情,只會專注在工作上。聯合政府規定,每台機器人的眼睛下,都必須寫上名字;男生刺在左眼、女生刺在右眼。
十大家族裡,只有謝氏和李門的下僕是人類,這也是李晴煬驚訝的原因──他的大伯李昂,是家中唯一在使用機器人的人。
李昂的書房有座樓梯,身穿深棕色西裝的李昂坐在樓上。李晴煬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粗粗的眉毛和唇上鬍,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神似以前的英國首相張伯倫。
「嗶……嗶……嗶……嗶……」
和見到其他人一樣,李晴煬聽見李昂的「聲音」──很好認,是電子裝置,應該是心電圖。
「老爺,晴煬少爺來了。」
名叫Ming的機器人通報一聲。李昂抬頭,眼睛終於移開手裡的資料,視線聚焦在李晴煬身上。
「……。」
他看著李晴煬,李晴煬也看著他,兩人都沒說話。三十秒後,李昂抬手,示意Ming和顧爾離開,留下他和李晴煬兩人。
「對現在的你來說,我是個陌生人吧。」
李昂率先打破沉默。李晴煬回應一聲:「嗯。」
「唉。」李昂嘆氣,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坐吧,你的身份不適合一直站著。」
李晴煬沒有說謝謝,直接坐到椅子上。兩人之間只隔一張書桌,非常微妙的距離。他們又沉默一陣子,李昂好像在想話題。
「什麼也聽不見了?」
李昂只能想到這種話題。李晴煬知道李昂在指什麼,沒有否認,「嗯。」
「見過你小叔了?」
「嗯。」
「有想起什麼嗎?」
「……沒有。」
氣氛好乾,也許失憶前,他和大伯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話題總是接不下去,或者──
「大伯。」李晴煬問:「我以前,是不是常和你起爭執?」
會這麼問,不是李晴煬想起什麼,而是他感覺到了敵意──李昂對他的敵意,或者,「李晴煬」對李昂的敵意。
「是啊。」李昂沒有否認,「因為你小叔。」
「小叔?」李晴煬疑惑,他為什麼要為了李央、和大伯吵架?
「你早上見過他了,如何?」
突然,李昂的語氣變得很不友善:「他又給你灌輸了反高派思想,是嗎?」
「……!」
被這麼一問,李晴煬想起來──眼前的李昂和李央,因為選舉,兩人目前是敵對關係,尤其是高宇維,兩人的立場南轅北轍。
「大伯,為什麼?」
李晴煬想起今早與李央的對話,「『高宇維的走狗』,我們家為什麼是這樣?」
腦袋不正常的哥哥、令人毛骨悚然的MIO,李晴煬對神與畜的印象不好,連帶地,他也覺得高宇維不正常。二十二世紀的帝王,真的值得效忠嗎?
「李門就是為此存在的,晴煬!」
然而,李昂這麼回答,口氣異常激動,嚇了李晴煬一跳。
「因為我們姓李、沒有選擇的餘地,就是這麼簡單。」李昂的聲音不容質疑。他警告李晴煬:「不要和反高派勾結,尤其是你小叔,離他遠一點!」
「……。」
李央想改變世界,李昂主張維持現狀──李晴煬不知道誰對誰錯,然而,被李昂這麼一說,李晴煬的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醒了過來。
「誰准你用那種口氣,和本少爺說話?」
李晴煬說。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李昂的態度令他生氣──沒錯,生氣,他不喜歡李昂的說話方式。
「本少爺想什麼、做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教我。」李晴煬冷笑,「聽說,你在我哥面前乖得像條狗;大伯,同樣是姪子,你可真偏心啊。」
「……。」
李昂竟然沒生氣,似乎很習慣李晴煬的態度──看來,這才是他們以前的相處方式。
「我要走了。」
說完,李晴煬站起身子,走向樓梯。
「失憶也好。」
離開前,李晴煬補了句:「你的事,本少爺不屑回想,我的記憶不需要你。」
一句再見也不說,李晴煬就這麼離開李昂的書房,結束不愉快的談話。
「……是啊。」
李昂低頭,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資料,揉了揉眼睛。
「你失憶也好。」
◇◆ ◆◇
2154年12月13日,下午五點,十一塔,3層
「氣死,那個老頭是怎樣,找我的碴嗎?」
結束和李昂的談話,李晴煬的心情很糟。他離開李昂的書房,發現顧爾不在,剛好一個女僕經過,他叫住人家:「喂。」
「是…是……!」
看見李晴煬,女僕臉色發青,不敢和他對上眼,整個人僵在原地,身子不斷發抖,非常恐懼。
「妳有看到顧爾嗎?」李晴煬問。
「回…回少爺,屬下沒…沒有看到……!」
女僕很害怕,話也說不好,聲音都在抖。
「這個時…時間,應該是在…在準備少爺的晚餐……!」
「這樣啊。」
李晴煬紅色的眼睛盯著她,女僕竟嚇到雙腿發軟,整個人跪下來,哭著求饒:
「晴煬少爺,對不起!屬下真的…真的不知道!拜託你,我的妹妹剛出生,求少爺原…原諒我……!」
李晴煬嚇一跳,女僕的反應太突然,其他僕人都不敢看這邊,每個人的表情都很緊張、害怕,不想被扯進來。
「妳發什麼神經?」
李晴煬這麼說,女僕竟然抬頭,一臉不可置信。
「去忙的妳。」李晴煬看向周遭,也告訴其他人:「你們也是。」
全場沉默,三秒後,連同跪在面前的女僕,所有人「哇啊啊啊!」一齊大叫,逃難似地離開現場,剩李晴煬一人站在原地,滿頭問號。
「搞什麼?」
顯然,自己在僕人心中不是親切的少爺。李晴煬帶著疑問回108層,走進自己的房間。
「歡迎回來,少爺。」
顧爾人在裡面,正如女僕所說,他在餐桌前準備李晴煬的晚餐,但李晴煬不餓,滿肚子疑惑。
「少爺?」
看李晴煬一句話不說、直接走回寢室,顧爾覺得不對勁,停下手邊的工作。
「顧爾。」
李晴煬坐在床上,突然問:「你會聽我的話,對不對?」
顧爾心想不妙。以往李晴煬這麼說,都不會有好事,但他不能反抗,只能乖乖回答:「是。」
「那麼──」
李晴煬沒注意到顧爾緊張的眼神,他把枕頭拿到面前抱著,命令:
「私下,用一般的口氣跟我說話,不要用敬語。」
「……!」
「我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李晴煬的下巴靠著枕頭,「我要最真實的答案,要你用『顧爾』的身分告訴我,不是『屬下』。」
顧爾沉默一晌,「沒問題。」他說:「完全改掉很困難,畢竟我服侍了您五年。」
顧爾用手梳了梳頭髮,將黑色的瀏海放下來,翹起一隻腳,交疊的雙手放在大腿,整個人看起來自在許多,李晴煬覺得這樣比較好。
「我和大伯不歡而散,說了一些……很沒禮貌的話。」李晴煬再說:「所有僕人都很怕我,大概只有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呵。」
顧爾發出意義不明的笑聲,李晴煬皺眉,「笑什麼?」
「沒,想到一些事,不用在意。」
顧爾脫下白色的手套,意味深長地告訴李晴煬:「我也很怕您,是我習慣了。」
「為什麼?」
「因為您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李晴煬的嘴角抽動兩下。他叫顧爾說實話,沒想到是這麼誠實的實話。
「少爺,您在失去記憶前,是非常、非常恐怖的一個人。」
顧爾將襯衫的袖子捲到手肘,露出雙臂,刻意展現在李晴煬面前,用像在欣賞戲劇的眼神,看李晴煬的眼睛越睜越大。
「這……!」
「您割的。」
顧爾的雙臂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疤,密集程度十分駭人,每兩公分就有一條。李晴煬瞪大雙眼,撇開視線不敢再看,顧爾覺得很有趣。
「以前您只要情緒不穩,就會在我身上割幾條,還不允許我叫出聲音。」顧爾放下袖子,「為什麼大家怕您,答案很明顯。」
李晴煬一時說不出話。他隱約知道,以前的自己囂張、跋扈,沒想到這麼誇張,殘暴到會傷害人。
「情緒不穩?」李晴煬看著顧爾輪廓分明的臉,「我的精神狀況不正常?」
「因為『聲音』,您的情緒起伏向來很大。」
「『聲音』?」李晴煬眨眼。
「失去記憶後,您似乎沒再聽到了。」
配合李晴煬的高度,顧爾突然俯身,與李晴煬平視。
「少爺,」
顧爾凝視著李晴煬紅色的瞳孔,「您現在,聽得到我在想什麼嗎?」
顧爾的眼神很認真,然而,除了「嘩啦嘩啦」的雨聲,其它的,李晴煬什麼也沒聽見。
「沒有。」他沒有告訴顧爾雨聲的事,只是搖頭,「什麼也沒有。」
顧爾的背靠回椅背,推了推眼鏡,彷彿確認了什麼事。
「少爺,我接下來說的話都是真的,如果您想知道自己是誰,一定要相信我。」
顧爾告訴他真相:「您以前會讀心術。」
李晴煬皺眉,「讀心術?」
「沒錯,打從出生,您就能聽見每個人的心聲。」顧爾回答:「現在聽不見,和失憶脫不了關係。」
「……?」
失憶前,他能聽見別人的心聲;失憶後,原本的讀心術消失,變成現在這樣──奇怪的、規律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的「聲音」。
「第一,您沒辦法控制自己要聽哪些聲音,導致您太早接收大人的思想,變得太早熟。」
顧爾斷在這裡,突然問李晴煬:「會渴嗎?要不要喝點什麼?」
「不了,反正都你在講。」
結果,顧爾幫自己倒了一杯水。
「第二,因為無法控制,您的大腦一次接受太多訊息,導致動腦過度。」顧爾說:「就像同時聽好幾人說話,您的大腦時時刻刻,都在接收來自外界的訊息;時間一久,您會頭痛,情緒變得異常暴躁,所以您討厭人多的地方,也是您住在108層的原因。」
「……。」
無法控制的讀心術……嗎?
明明是自己的事,卻覺得很陌生。
「除了砍你,我還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李晴煬問。
「罄竹難書啊,少爺。」顧爾語帶嘲諷,「戳瞎女僕的眼睛、把她們的腿打斷,您想聽哪一個?」
發現顧爾的口氣有異,李晴煬想起他手上的傷疤,換問:「你是不是對我很不滿?」
「噢,少爺,您誤會了。」顧爾微笑,「我只是覺得有趣。」
「有趣?」
「作為您的貼身執事,看到您一夕之間變正常,覺得很不可思議。」
好吧。李晴煬承認,自己失憶前與失憶後的反差,確實不可思議。
「不過,我對您的忠心可是千真萬確。」
顧爾將手放在胸前。他的手指很長,依稀可見手背上的血管。
「不論您在我身上砍幾刀,或罵我多少次廢物,」顧爾微笑,「您都是我的少爺,這點永遠不變。」
這人也實在奇妙,明明懼怕李晴煬,卻對他十分衷心。不過,會讀心術的「李晴煬」敢把顧爾留在身邊,應該,真的,沒問題,吧?
「服侍我五年,四肢都健在。」李晴煬感嘆:「你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蹟。」
「確實不容易。」顧爾苦笑,「感謝少爺體諒我的辛苦。」
「你是發自內心感謝,還是挖苦我?」
「一半一半。」顧爾把手放下來,「坦白說,少爺失憶,我挺高興的,至少短時間內,我不會有新傷口。」
李晴煬沒生氣。不知道恢復記憶後,會變回以前殘暴的李晴煬,還是現在這個冷靜的李晴煬?如果可以,他希望是後者。
「少爺,您該吃飯了。」
顧爾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他:「需要陪您嗎?」
「不必了。」李晴煬揮手,「你在旁邊盯著,我會消化不良。」
「那麼,屬下告退。」
拿起桌上的白手套,顧爾離開前,不忘和李晴煬鞠躬,退到走廊。等待電梯時,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找出三個月前的相片。
──他的少爺。
和現在不同,照片中的李晴煬神采飛揚,散發難以言喻的自信。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似乎知道──自己很可愛、很漂亮,笑容勾人魂魄,皮膚白皙,露在外面的脖子和雙腿,足以勾起每個人的性慾。
「放心吧,少爺。」
開啟相簿內建的編輯器,顧爾在相片右下角,寫上紅色的數字「5」。
「我一定會讓您醒過來。」
顧爾將手機收回口袋,「不論用什麼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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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ist,黑暗療癒系。雖然沉默寡言,有時卻調皮的懶惰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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