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症候群14

2022/05/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2154年12月31日,下午四點,政治中心A區
「三爺,今天提早結束,要返回十一塔嗎?」
「行。」
一年的最後一天,李央提前結束所有行程,一個人坐在自駕車中。今天的A區在下雪,李央看著窗外潔白的世界,思緒飄回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和雪一樣、白色的房間。
「……。」
他沒有父母──應該說,李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人」。他有生老病死,也經歷過幼兒、青少年、成年;然而,李央的誕生出自「人為」,孕育他的不是羊水,而是實驗室的培養液。
李昂、李康、李央……以及被稱為「遠親」的李門成員,生命都來自同一人的DNA。因為基因「純正」,他和李昂、李康以兄弟相稱,被指派為李門的領導,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服從高宇維。
他和李康,是同一天誕生的兩個生命。十五歲前,他們被關在白色的、二十坪大的房間。那裡沒有窗戶,門打不開,他和李康一起生活,每天「被觀察」、「被檢測」、「數值是否正常」;但李央不嚮往外面的世界,房裡有很多書籍,日子並不無聊。
而且李康也在。
「央,幫我拿黃色。」
「央,我的藍筆在哪?」
「央,你有看到紅色嗎?」
「央,綠色,在你旁邊。」
他的哥哥──那個金髮、紅眼,和他一點也不像的哥哥,很喜歡畫畫。三歲用蠟筆,八歲用水彩,十二歲用壓克力顏料。白色的牆壁、地板,每天都被李康畫得亂七八糟,但到了隔天,房間又會完好如初,變很乾淨。
「央,我的紫色──」
「你自己拿,不要吵我。」
十二歲,李康坐在梯子上,身上沾滿亂七八糟的顏料;李央趴在床上看書,不想理他。
「央,幫個忙。」李康拜託他:「我的紫色用完了,你找找,床底下還有一瓶。」
「不要!」李央拿著書,背對他,「我跟你說過了,用完的顏料不要亂丟,你自己去找!」
李央討厭哥哥──跟李康說話,他內心的感受很複雜、說不上來,那讓李央非常煩躁。
「……。」
李康沒有生氣。他從梯子上下來,不管衣服和手都是顏料,竟直接爬上白色的床,這讓李央很生氣。
「喂!你先去洗──」
還沒說完,他的話被李康的嘴堵住。哥哥勾著他的下巴,不論金色的頭髮、紅色的眼睛,或那漂亮的五官……都離他好近。
「……嘻。」
結束那個吻,李康的手撐在床上,白色的床單被顏料弄髒──李央的衣服也是。
「央。」
李康露出非常、非常漂亮的笑容,得意地說:
「用不著武裝,你全身是破綻。」
「……!」
李央很生氣。他一把推開哥哥,將李康從床上打下去。
「……我要去洗澡。」
身上有哥哥的顏料,李央無法忍受,走向浴室,「你不准進來!」
關上浴室的門、脫掉衣服……他知道,哥哥是藝術家,任性的藝術家不受束縛。不管他說什麼,李康還是照樣進來、照樣碰他,李央無法抗拒。
「……。」
自駕車正在播放鋼琴曲。李央聽著音樂,記得這首歌的名字,叫作〈嵐之海〉。這不是歡快的歌,相反,旋律很壓抑,音樂從慢到快、從快到急,高音與低音交錯,就像海上的暴風雨,輪流搶奪主旋律。
──作為第二代,做好第二代的事。
他想到大哥──腦中響起李昂的聲音。李昂很早誕生,早在李央十五歲、和他第一次見面時,大哥就掌管了李門,將十一塔管理得井然有序。
李央不討厭大哥;相反,他的人生自從遇見李昂,才真正有了重心。和個性嚴謹、要求甚高的大哥工作,李央的生活開始運轉,藉此拉開與李康的距離,也消除了不少雜念。
他常常想:如果李昂和他們同齡、也生活在那個房間,李央的人生不會變成這樣。那十五年,李康成為他的心魔──哭啊,喊啊,愛啊,恨啊,一輩子也跨不過的,心魔。
──讓他瘋的不是病,是更複雜的東西。
安靜、忍耐、醞釀……隨著〈嵐之海〉的旋律,李央的回憶開始變色。
二十五歲,李康第一次發病。起初只是恍神、頭痛,接著幻聽、胡言亂語,病情一陣一陣。
「請妳給我一個目標……」
「誰都好,我想成為那個『非你不可』……」
李康總是念著這兩句,沒有人聽懂──除了李昂和李央。他們找到高宇維,高宇維將李門的命運,囊括成那四個字:
「『紅心傑克』。」
高宇維沒有起伏的聲音,透過投影視窗傳來──
「李康的基因最好。打從出生,就知道他是繼承人。」
「他瘋,是因為他在掙扎、在抗拒。」
這是他們的命,他們就是為此誕生。李昂和李央別無他法,只能靜靜觀察,幸好李康發作頻率不高,一個月一次。
「哥,是我。」
二十六歲,已經習慣李門生活的李央,敲了敲李康的房門。
「怎麼了?」
李康開門,披著一件黑色的披肩,看著比自己高的弟弟。
「……。」
相反,李央視線飄移,不敢看哥哥的臉。
「只是……想說聲恭喜。」李央很難開口,說話斷斷續續:「恭喜你,要結婚了。」
「三更半夜過來,只說這個?」
「不,我……」
「說笑的。」李康微笑,後退一步,「我的房間隨時歡迎你,進來吧。」
「……。」
為什麼要來找他、為什麼就這麼進去……李央至今仍想不明白。他走到哥哥凌亂的房間,桌上散落畫筆、顏料,牆上擺了許多作品,有單純的風景畫,也有看不懂的抽象畫。
「哥,身體還好嗎?」李央看著他的背影,問。
「還行。」李康回答:「聲音變少了。」
「聲音?」
「『紅心傑克』。」李康走到陽台,「他常常跟我說話。」
「……。」
李央跟著哥哥的腳步,來到陽台。當時是夏天,晚風涼爽,眼前一片燈火闌珊,李央看著看著,轉頭,不小心瞥了一眼──對上哥哥的視線。
「央。」
夜晚,李康的金髮和他的披肩,隨著晚風徐徐飄逸。李央心知不妙,原本要轉頭,下巴卻被李康抓住──力道一點也不溫柔,很暴力。
「跟以前一樣。」李康說:「你總是不看我。」
「我沒有……」李央的聲音越來越小。
「少裝了,你全身是破綻。」
又來了──李康露出非常、非常漂亮的笑容,得意地說:
「我從來沒有強迫你。」
「是你,自己來找我的。」
「……。」
被哥哥紅色的眼睛凝視,李央的話卡在喉嚨,發不出聲。
「央。」
李康又叫他的名字。
「我要結婚了;也可能再過不久,我就會死了……但沒關係。無論你遇到誰、什麼事,你都會想起我,在相似的人身上看到我,而且你將無法控制自己,情不自禁地重複我對你做的事……然後,當你得逞了、淪陷了,你也永遠是我的了。」
「……。」
李康是頂尖的狩獵者,獵物會自己來到他的身邊;就算他消失,也不擔心,因為李央不會逃走,反而會尋找他的痕跡,一輩子困在被狩獵的陰影。
「沙沙沙──沙沙沙──」
二十六歲,李康有了第一個孩子,叫做博洋。他是純潔的孩子,不知道李康是什麼樣的人,父親在他心中猶如光芒。父子倆感情融洽,李康常常教博洋畫畫,然而──
「小叔!小叔!」
剛學會說話的博洋,匆匆忙忙跑來李央的書房,看起來嚇得不輕。
「爸爸……爸爸他……!」
李央知道發生什麼。他抱著姪子,跑去永遠歡迎他的那個房間。李康在一堆書和紙中,東翻西翻,不知道在找什麼。
沙沙沙──沙沙沙──
「……在哪裡?」
沙沙沙──沙沙沙──
「應該有的……應該有的……」
沙沙沙──沙沙沙──
「黑色的……他給我的……在哪裡……?」
博洋出生後,李康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彷彿變成另一個人,常常像這樣、不知道在找什麼,嘴裡念念有詞,在地毯爬來爬去。
「博洋,你先回房間。」
李央將姪子放回地上,告訴他:「在我說好前,都不可以過來,知道嗎?」
博洋哭著點頭,乖乖離開。李央走向書堆中的哥哥,蹲下。
「哥,是我,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李央出乎預料冷靜。李康什麼也聽不見,依然趴在紙堆中,不停地「沙沙沙──沙沙沙──」,空洞的眼睛看不見弟弟,什麼也看不見。
「哥,我在這。」
李央伸手,抓住李康的肩膀。哥哥沒有掙扎,反而乖乖地、在李央面前坐下來,好像被抽走靈魂,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
「我帶你去休息,站得起來嗎?」
李央扶著哥哥、走到床邊。李康像散掉的布偶,兩眼呆滯地躺到床上,嘴巴時開時闔、斷斷續續念著:
「誰都好……我想成為那個『非你不可』……」
「……。」
李央不說話,看著那漂亮的金髮,看著那精緻的五官,他想起小時候,兩人在那個房間生活,李康叫他拿紫色的顏料。
「……哥。」
「我討厭你。」
反正聽不見、也不會回話,李央趁這時候,將卡在喉嚨的話,一次說出口:
「我討厭你碰我、討厭你對我笑、討厭你對我做的事,也討厭明明很討厭、卻不反抗的自己。」
「你說的對,你從來沒有強迫我,都是我去找你,或讓你來找我。我們從出生就在一起,我不習慣沒有你,也沒辦法將你戒掉。」
「對,我到處是破綻。」
沙沙沙──沙沙沙──
「我討厭那個聲音。」
「意味著──我又回來了,回來找你。」
李康是毒。
讓他越陷越深的毒。
該死的毒癮,根本戒不掉。
他不滿「紅心傑克」,立志將這一切推翻,擺脫身為第二代的宿命;然而,比起看不見的宿命,他認為李康更可怕。那個人塑造了他、成就了他、傷害了他……就算死,李康也變成顏料,沾在李央的身體裡。
「……。」
安靜、忍耐、醞釀、爆發……〈嵐之海〉狂奏起來。除了那幅巨大的畫,李康留下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離開李門;另一個,和李康簡直一模一樣。
「小叔,你怎麼了?」
三十八歲。他看著七歲的李晴煬,除了頭髮顏色,五官、身形、眼睛,都和他記憶中的哥哥,完全一致。
「小叔?」
──央。
「我臉上有什麼嗎?」
──全是破綻。
「對了,小叔叫我看的書,我今天看完了喔!」
──我從來沒有強迫你。
「小叔明天,可以來找我嗎?」
──是你,自己來找我的。
李康是毒,是心魔,是狩獵者。
他會在相似的人身上,看見李康。
並且,無法控制自己。
「小叔……?」
──情不自禁。
「不…不要,不要!」
──重複我對你做的事。
「小叔……不要這樣,我好怕……!」
──當你得逞了、淪陷了。
「嗚…哼……嗯啊…哼嗯……!」
──你也,永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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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ist,黑暗療癒系。雖然沉默寡言,有時卻調皮的懶惰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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