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妳們這種人啊?是相信奇蹟的人。」
「就像我每次跟你說我已經『傷心的無法再傷心』,但總是會更傷心——你說的,是這樣的『奇蹟』嗎?
那你們又是哪種人呢?只要你們期待,我總是走到你們面前。只要你們看到,我總是情不自禁想微笑——不是自我陶醉,只是事情總是如此簡單:你開心我就開心,你開心,你自然而然地會令我開心。而我笑,你會開心。
事情對我而言總是如此簡單,但你們總是不相信。你們從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的簡單,你們只相信自己的簡單會被我的複雜所侵犯,不相信自己太複雜到不願誠實面對我的簡單。
於是,活在你與我的世界底,我不相信奇蹟,就沒法活下去。
這不是抱怨或威脅,不是認命,不是什麼非要感受痛苦的學習,更不是什麼自我犧牲的愛——當然有著愛,但愛不是重點,真正的源頭得要如此簡單,愛因為這份簡單,才有力量由衷歡喜,由衷地,在傷心之前,在更傷心之後,能夠歡喜。
那是一種『因你們存在,才成立我們存在』的了然。」
※下文粗略涉及《秘境探險》、《奇異博士 2:失控多重宇宙》、《親愛的童伴》、《創造安娜》、《媽的多重宇宙》、《基地》系列、《殺客同萌》相關情節(但不必要觀看過)
1.
好一陣子前,和影友們聊「旅行電影」,我提的是電玩改編的電影《秘境探險》(Uncharted)。《秘境探險》這部片,原本像是我們常看的冒險電影,主角為了尋求寶藏,以身犯險,再逃脫險境,可是因為電影開頭留的一句話,像是藏了一個線頭,拉開又是另一場冒險、另一種逃逸......指向了關於「冒險是什麼」的地圖。
男孩踏上冒險,是因為他哥哥。哥哥小時候的冒險行為致使兩人分別,他成了冒險家,只靠明信片與弟弟聯絡。分別前,哥哥對弟弟說:「有些事物不是逝去或消失,而是遺失——遺失的事物是可以被找到的。」最後,他教他怎麼看一張麥哲倫冒險的地圖,上面畫的這個路線代表著沒有終結,或在哪邊中止而遺留了什麼。男孩長大,踏上尋找哥哥的旅程,就算哥哥真的不幸身亡,他留給他這句話本身、一份信念、那些痕跡......讓男孩找到的,並非特定的人或標的,而是冒險本身。
冒險是什麼?旅行是什麼?
我們聊到,喜歡去到一個城市,定點待上十幾天、一兩個月,融入當地的生活,自己可以是城市一部分的旅行方式,而當回家,回到多年生活的居所,竟然會對這處空間感到陌生。身體經年累月居處的,所謂的家變得陌生,以及短期適應的,旅行場所反而更為熟悉,有著奇妙的交錯:什麼地方是家?什麼是旅行?自哪裡出發?哪裡又是回程?被多重的系統雙重定義著。像是把無名指與小指頭交叉,試著觸碰物體,觸覺的定位告訴你是屬於哪個指頭,位置的定位又微妙地錯差著。
說到定位,地圖本身是非常形式即內容的,怎麼畫,比例尺是怎樣,用什麼符號,側重的是什麼,怎麼歪斜,怎麼引導人詮釋,帶我們走向的即是那樣的功能,那樣的旅行與冒險。比如用著 X、Y、Z 軸,先定義了某一軸,再疊上另一種......當我們用越多重系統去定義,能夠得到的東西更豐富,更趨近真實。但這份「真實」,又得回歸地圖本身是一種套套邏輯——像是我們怎麼用理論看待世界,我們看待世界的框架是如何。必須要進入這個套套邏輯之中,才有辦法看得懂這張地圖,跟看得懂這張地圖的人溝通;必須要進入這張地圖,才能相信這張地圖給你的東西,可能賦予什麼意義,再用到自身的行動上,才與個人的生活、生命產生關係。
《秘境探險》或許老套,但它花了一整部電影講這個概念,如何呼應男主角與兄長和類兄長的夥伴關係,令冒險的重點不是冒險標的物,不是財寶,也不是冒險的成就感,遠不只如此,重要的是,能夠去鬆動、破壞、鞏固、發現所謂邊界和疆域是什麼。去鬆動你的地圖,重新劃定你的地圖,發現新的地圖的畫法。更重要的是,找到有那樣心智的人們,被適合冒險、願意冒險的人們找到——能夠一起冒險的,正是你和我。不過就是你和我。
既侵犯、逾越規則,也重新調整規則。「永遠有遊戲和冒險精神」於是如此困難,要如何永遠保有對於權威的抗拒?不只是他人的權威,更是自己的權威,面對刁鑽或「很笨」的問題,那些可以重新檢視自己的問題,不要輕易放過。對我來說,權威正是「以為這樣就夠了」,而真正的強不是絕對值多少,而是可以不斷調整自己的閾值,調整上限是什麼、下限是什麼,怎麼樣可以觸發自己——「能夠不斷變強」才是真正的強。
2.
「不夠。」
於是,《奇異博士 2:失控多重宇宙》中,王彷彿代替喜歡《汪達與幻視》、喜歡那一場汪達心碎過拚搏過然後了然放下的觀眾般,問汪達為什麼要(再一次)這樣做?為什麼要追尋這個宇宙她不可能擁有的事物,追尋到宇宙之外,追尋到幾乎毀掉所有人、所有其他宇宙?汪達這樣回答時,我卻完全同意。
一筆就戳破整齣影集、一次漫長的成長、一份了然的執念,是不是很荒謬?但執念不正是這樣?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會如此:一個支點、一個世界,捅穿所有宇宙。
因為同時,我也同意著史蒂芬(奇異博士)——他對心上人說,「我愛妳,在所有宇宙我都愛著妳」,但我們不能在一起。
畢竟,史蒂芬和汪達一體兩面地,用各自方式盡可能努力著,做到一件最純真而最困難的事:「不要讓心愛的人受折磨 。」
2.5
愛與喪傷,原來可以這麼像
最親炙也最抽象
被徹底遺棄,被絕對佔有
完全無法討價還價的狀態。討價還價是:為什麼無法問為什麼無法問為什麼……
「不可逆轉」,一方面令人心碎,一方面也讓人克制——這苦楚沒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討價還價可以改變,因為一切都已註定。
沒有「新生」,因為新生是具時間性的、有機的
註定則是,在愛的中心,一個會痛的傷口,傷口是無始無終的圓,是一個孔洞如《異星入境》(Arrival)那樣的圓
她所堅持的愛
正是她成為自己的原因
她卻以為
是那阻止她仍是那樣的自己
她抗拒的現實
正是讓她去愛的動力
她卻以為那會阻礙永恆
永恆
不過是自在地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一切
何時她不在那裏呢*
3.
說起愛與喪傷,《燃燒女子的畫像》導演 Céline Sciamma 新作《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可說與前作一般,都隱含著「從已然、註定的消逝中帶回愛人」之命題。
失去外婆的小女孩,在小徑另一處遇到陌生又熟悉的女孩——還小的媽媽仍是媽媽嗎?是的,我看著她,如同我看過她過往的稚嫩紀錄;我看著她,也看到她未來對我的細緻照顧;而現在,我們同調同頻地一起玩著......但此刻,照拂著她、體貼著她的「我」又是誰?「我」也是另一個「小媽媽」。
當我們看著彼此,「我」看起來是甚麼樣子,憑「我」看到了甚麼而定。**女兒和母親,從來不只是女兒依附了母親,而是——我找到了你,是你剛好在那裏、那個時間點令你自己被我找到。我們同時定義,同時成為了彼與此。
我怎麼看待你?我要對你做些什麼?其實不過是你看到的,你做的,你期待的那些我是的、我做的。甚至,毋須你做什麼,你就在你所在的那裏,與我相遇,光是看著我,你成為了你。
這份共時,在行動之前,在我有辦法訴說我一生的故事之前,已然逆了因果的時間性:我知道我的意圖並形成我的意圖的同時,是因為通過諸多你的意圖可能性的反射;你的亦然。哪個從虛變實為先?雙向反射,沒有先後地,「同時」也「同實」。我們雙重定義且成為,令彼此在對方心中的虛像,成了在你我面前的真。
找到/(令自己)被找到的共時性,本來就讓一切不只是新與舊、老與少、母與女......的劃分。《親愛的童伴》所設計的「『我』也是『小媽媽』」、「『我』以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命名」,只是強化了這點,溯迴與往後反射出的一款「媽」的多重宇宙。這是導演 Céline Sciamma 如既往的簡潔聰明:反射的共時,鬆綁了先來後到的因果,也昇華了遺傳與童年之於人必然性、重複性的苦與傷。
看似複雜的這些,不過如同我溫和又堅定地告訴爸爸「抽菸請便,後果自負」那樣,像爸爸,像媽媽,也像女兒,那都是我,那正是我。我是我所看到的你所看到的,我是我們所定義的,我是我們。
因此,當我看著《親愛的童伴》兩個小女孩面對不確定或不可能事態互相允諾肯認的過於成熟,或是決定一起好好像孩子一般玩耍的過於默契......我忍不住想著,之於《偶然與想像》人們之間誠實而洞穿的「重演」,這是一部「必然與想像」:
說「我愛妳」太冗贅,我當然知道你愛我,雖然我無法總是那麼肯定,無法肯定自己有辦法令你說出「妳不是我悲傷的來源」......如果那些時刻,我們能清澈到,我問出更好的句子,令你答出這樣的回答,會否那些苦與傷就不用受?
——但我也可以想像得到,每個此刻缺席的你,看著我這個問句,並沒有覺得有哪些「更好」。在下一個鄰接時空相遇之前、在許許多多時空夾縫之中,若我們其中有人問「『我』是心甘情願與你相遇、在一起」嗎?另一個人必然會肯定。而原本的那人會接著說:「可以想像,我現在就開始想(像那個時候的)『你』了。」
必然是如此。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但是遍歷這些想像,我可以誠實地確認:在所有宇宙中,我都愛著你。
4.
不斷追問與自我追問的人。進擊的人。盡情又忍痛穿過邊界再折返的人。......「找到/(令自己)被找到」這回事,又在什麼時刻,背離純真,不再渴望折返?
「妳知道在這裡談的都是 fantasy 吧?」
永遠有著更大念想的人們,要怎麼過活?——純屬虛構,不純砍頭?
在每個世界走得越遠,越體驗限制是豐沛可能性的必須,怎麼面對命運的註定去打開可能的皺褶?該如何面對,在哪處面對,哪處是極限,哪裏該笑著引頸就戮?
「談的都是 fantasy」又給夢想家,那些為了或許虛幻的事物給予真實行動於是有「魔法」的人們,依回饋交織效應「讓事情變成真的」的人們,再一次提醒:還沒變成真的之前,都不是真的。而且還沒成真的可能永遠都不會成真。
找到/(令自己)被找到,創造/被創造的雙重定義......我先想起的是艾西莫夫的《基地》系列。被創物(機器人丹尼爾)為了創造者(人類)創造出,「正在創造」的極限與可能性——基地與蓋婭,兩種創造物如何互相定義,以及,創造者與被創造者如何互相定義?機器人丹尼爾創造出兩套系統、兩種機制,並且能保障融合併吞後都能催生新一個「二」:從帝國與基地,第二與第一基地,基地與蓋婭......甚至心理史學與蓋婭。創造即是一種跨維度行為,而被創物替創造者永動地創造悖論、創造自我、創造感受自我正在創造的意識體 ——如何可能?竟然可能。
做著更大的夢,我也想起影集《創造安娜》(Inventing Anna)的安娜,或許她與《新創大騙局》(The Dropout)的伊莉莎白可以說是同一類人——想要「成功」,這麼純粹地想要「成功」,彷彿得「成功」之後,才認識那是什麼,才知道那可能令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但《創造安娜》更著墨於安娜與人們之間,有著如《基地》系列機器人或索拉力星人與人類之間的情感。「安娜」這樣的人,可以看做是剔除過於纖細而充滿情緒擾亂的判斷模組,捨棄「不必要」的同理與回饋,之頂級掠食者。隨著故事進展,一開始普通人投射著心中各自的「安娜」,漸漸卻發覺無法用身世分析來印證她的可恨有何可憐之處,而她真正的可憐是:律師為她辯護的微小勝利,令她的夢想,令她這類「永遠有更大夢想」的物種,顯得一文不值。
但感人的地方在於,人們越發覺她無可救藥(或是越無從理解她),仍可以關心她,而她願意讓自己被關心,這並非全然承接與被承接的關係(並非「無論你多爛我們都愛你/你多爛都會被人愛」),而是從這些迴環中繞出細絲讓安娜表露出:無論如何,她還是需要人的。
再聰明、冷酷,不需要同情與反省如安娜,人都還是需要人們的。
像心智從原子階層組織出足夠自我指涉的怪圈悖論,人是從複數的人所定義。就像左與右在生發過程中互相定義。就像只能從該張地圖所看到的特定世界,這「世界」是如此套套邏輯但唯有如此才能見到非這樣不可的事物。因需要人而是人,互相需要的是人,於是機器人,也能變成「人」。就像雙重反射後竟能碰到彼此,鏡子的背面是現實世界,破殼而出的殼是世界的遺跡和起始點。
「人」是從複數的人定義的......當我淚中帶笑地跟你分享這件事,你笑笑地摸著我的頭,說你早就知道了,不只知道,也深刻地感受過了,那不就是湧現(emergent properties)嗎?
你把我當作丹尼爾一樣的機器人吧,我說。這是我必須先透過第一二三原則才能感受到第〇原則,因為這是我的地圖,我的冒險,我的領悟。非如此不可。必然如此。
5.
「找到/被找到」可以是騙術或虛無,同時是陷阱和禮物。可以毫不純真,一個卑劣之處因另一個人貪心才遇見,一種神奇是對方自私的加冕。但泡泡宇宙卻是不一樣的——空無。
《媽的多重宇宙》的家庭關係層面是我喜歡的親密、傻氣而動人,像是之於《美國女孩》的《美國女孩的媽媽》,但這裏面的「多重宇宙」如同泡泡:一個公車窗景,一個宇宙,你在那裡壁咚了梁朝偉?但你這麼多花招,奇技淫巧無處耍,因為你沒在何時哪裡找到他,他沒在此時此處令你找到。這樣的你和他在泡泡宇宙,依然有著無中生有的了不起,但一念即逝教人如何悵惘?這是個多重宇宙替代永劫回歸,永劫回歸對抗又執迷於「稍縱即逝 V.永恆」永恆矛盾的年代。
不如,讓我們再一次,重演「找到/被找到」的歷程吧:
我彷彿跟著所孺慕、所愛的人般重蹈覆轍。遺傳或否,模仿或否,內化或否,他的氣味、言語、癖好、習慣、傾向、好的壞的,優點缺點,承受的榮光犯過的錯進駐了我的身體,成為了我生活與生命的程式的一環一扣。但這並不是先後——是我讓他被我找到,他讓我找到了他——看似重蹈覆轍的,不過是我們為何一起、我為何找到他、為何他等著我找到他的始終。反射這件事不是一個先後,我們的虛像都在對側同時成為了實像,而非相反。我以為我看著他、模仿他,其實是他看到了可以看著他的我。
沒有重蹈覆轍,一切都是必然。必然可以如此美好,不是很甜美的美好,而是所有苦澀的可以如此忠實的中性的在這裡,在那裏,在此時,在那時。這已經足夠好。
所謂值得,不只是「即使是這樣的我」,而是「正是這樣的我」,值得這麼好;而相對地,「只有這麼好」的一切,也都值一個我,去得到。這是我能得到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壞的可能,這些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雖然我已經這麼、這麼地好,這一切,也都值一個我,去得到。
6.
不得不靠奇蹟過活下去的人,要怎麼渡過沒有奇蹟的每一日?如果日子必然如此,又要怎麼想像純真?怎麼保證,你們不是我悲傷的來源?
《殺客同萌》(Sucker Punch)中,最後逃脫精神療養院/情色舞台/戰爭......多個套層的女孩,趕上一班公車,年邁的司機替她向追捕者保證,她從其他站就在車上,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位,「She’s been a joy the entire journey.」
而這個逃脫困境的女孩,卻代換了整齣電影另一個女孩,另一個女孩拚搏到最後轉折才領悟:「原來這不是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但其實,這是「我與你」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個守護天使看顧著我們。我們不知道它會是甚麼樣,有時是老者,有時是小女孩。但別被外表騙了,它們可以兇暴如龍,非為替我們出征,而是在我們心中低語,提醒:正是我們自己,掌控我們所創造出的世界之權柄。我們大可否定這些天使的存在,大可說服自己它們並不為真。但它們總是會出現,在陌生的地點,在特別的時間,透過任何我們能想得到的角色傳聲,必要時,甚至像魔鬼一般試煉我們,逼我們戰鬥。」
「是誰驅使我們瘋狂,以鞭子與冠冕驅策我們,戰勝不可能戰勝的?是誰賦予我們生命中所愛事物榮光?是誰派遣怪物殺戮我們,同時歌頌我們的倖存?是誰教導我們何為真實,並笑看謊言?是誰決定我們為何生,並為了甚麼甘心戰死?是誰掌握了令我們自由的鑰匙?是『你』,『你』擁有一切你所需要的武器。所以現在,戰鬥吧!」
如果「我」傷心,沒有令「我」傷心的「你」,因為只是、必須是:我與你。你當然不是我悲傷的來源。如果有任何足以稱之源頭的,該當如此簡單:因你們存在,才成立我們存在。***奇蹟在「我」,「你」或可試著撤銷、或可試著使之自始無效……必然經歷的那些苦與傷,「我」不一定受得起。但是遍歷這些想像,我可以誠實地確認:在所有宇宙中,我都愛著你。■
*借《愚人之歌》的句構
**溫尼考特語
***或是蒙田:「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