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羊故事集:聽,能夠溫柔的勇氣

2022/06/1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的副駕駛座上一直維持著乾淨整潔的狀態,不特別期待,卻留著一個位置。車子駛過營區,和接下來有長達十天再也不需要多看它一眼。手機或許還會響個不停,一如班兵還會提出什麼問題無法預料。僅僅踏出營區就能感覺到空氣的親切。
暮色初降,由動轉靜恬適的街道。暖色系的路燈燈光讓人更放鬆一些,行人的步調緩慢。等過交通號誌,正緩速起步,左側卻有一台轎車搶快通行。一時之間鳴笛聲響徹天際,順著綠燈前行的摩托車急煞,發出尖銳的煞車聲而後摔落在路面上。而肇事的轎車完全沒有減速,拋下機車騎士揚長而去。
血液因為高分貝的鳴笛聲的沸騰。我未曾多想,迅速右轉追趕那台肇事逃逸的轎車,為了接近它,好幾次差點撞上行駛中的車輛。越過了一輛又一輛汽車,離心力讓我在駕駛座上左右搖晃,煞車皮摩擦的聲音穿透我的耳膜。那台轎車和我的距離越來越近,就在快撞上時,一個急彎進入了巷子內。我牙一咬,也跟了上去,前進時聽見牆壁摩擦車身的聲音。一進到狹窄的通道內,雙方的車速都趨緩。我在變得狹窄的巷道中左彎右拐,屢次和行人擦邊而過,肇事的車輛終於因為走進死路停了下來。
那人從車上走下來,合上車門大喊:「幹!追三小!」,手裡拿著一隻短球棒。我心一沉,順手拿起雨傘走下車。那人看見我也拿著武器,不由分說衝了過來。為了不讓它的攻擊波擊到我的車,我也往前趨近,傘尖直指他的咽喉。一刺未中,接續橫掃被他用手臂架開。他的球棒從另一側下劈,我只能用肩膀硬扛下來。武器的質量差距顯現,肩膀疼痛不已,頓時失去移動能力。對方見我受傷,攻勢越來越凌厲,在肌肉不能靈活混運用的情況下,腹部又多挨了幾棍。我轉向守勢,對方的攻擊同時變得兇很異常,一棒一棒往我的頭部招呼。我只能勉強用小臂墊在頭部前面緩衝力量,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明確的感覺到死亡離自己越來越靠近。
恐懼是壟罩著視線的野獸。腦海裡瞬間閃過人類死亡時的面容。蒼白、了無生氣、失去靈魂的眼神,血色從肌膚底下褪去。身體本能地對這個畫面產生抵制。
我想要活下去。我不是沒有從地獄裡面走過來。
忽然感覺到血液像水泵一樣迅速湧動,身體恢復了控制,且充滿了力量。我欺身向前,甩開雨傘將他擒抱摔在地面,球棒瞬間無用武之地。舉起拳頭像霰彈槍一樣瘋狂砸落在對方的臉上,他提手想檔,卻仍吃了我好幾拳。身體完全沒有疲倦感,心中只有想要讓他失去行動能力的念頭,一拳歪了,就再一拳。拳尖撞裂鼻骨的柔軟,對方的血液濺到我身上,神智才忽然驚醒。
他已經失去意識。我從他的身上離開,大口喘著氣,撥下聯絡警方的電話號碼,並大略告知現在的情況,坐在一旁的地板上等待警方到來。
警車和救護車先後來到,我們一起被救護車載走。在醫生的檢查下,得知自己的前臂骨輕微骨折,我不得不打著石膏離開醫院。然而一連串的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離開醫院之後又到了派出所做筆錄,當我將一切據實以告,承辦的員警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太過頭了啦!這樣你後續可能有麻煩欸!」年長員警直言,語氣中真有幾分擔憂。我仍未完全從方才的緊張情緒中緩和過來,只是獃獃的坐著。身旁另一旁員警接著他的話說:「由於現場過於血腥,就算你提出只是正當防衛,也會受到質疑。肉眼所見的景象是,你仍有自由行動的能力,而那人則失去意識。這對你的證詞相當不利。如果不是他有前科,你的情況會比現在更糟糕。」他告誡我:「下次有類似情況,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懂我的意思嗎?法律不是每個人都玩得起的。」
我對他的擔憂只能木然的點點頭。這種尷尬的氣氛持續到一通電話響起為止。機車騎士也在不久之後來到了警局,並且告訴警方事情的原由。
啊,幸好她安然無恙。見到她的時候,這是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她連連向我鞠躬道謝,我亦微笑點頭回禮,這才注意到原來對方看起來只是大學生年紀的女孩。
對我有利的證人來到,這才得以從警局離開。臨走之前,她主動跟我交換了聯繫方式,並告訴我倘若對方有進一步動作,她一定會盡力幫忙。
實在不太願意猜測所謂「進一步的動作」可能是什麼,只感覺走出警局門口的時候氣溫降了不少。背對光明,面向黑暗,好像又把自己放在一個熟悉的位置。
身為軍人,避開這些事才是最好的選擇,讓自己置身麻煩之中很有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損失。
可是我做不到。
長大成人、不再弱小的我,不是為了苟且偷生才活在這個世界上。
路燈的光影在車內輪轉。單手駕車,回到住處時感到十分飢餓,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餐,肉體的疼痛感也逐漸甦醒。迴轉車輛駕著汽車刷過速時店取餐車道,候餐的時候把無線耳機戴上。
讓手機軟體在各個不同頻道間隨機播放,接過熱騰騰的餐點後轉身放在後座。正想回到住處享受晚餐,卻聽見不知從何處飄來樂器的聲音。低音溫暖,高音嘹亮,柔和連綿的音色。飢餓的我竟忘了餐點還放在後座,忍不住往聲音的方向駛去,離音樂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來到一個倉庫的前面。
我下車走進倉庫裡,廢棄的倉庫燈光明亮,水泥牆上斑駁殘敗,一個女孩正站在倉庫的正中間演奏長笛。黑色長禮服搭配微卷的白色劉海,長髮盤在腦後。她閉著雙眼,身體隨著音樂輕靈擺動,隻身一人踩著這片荒蕪無情的土地,冷灰色的牆壁佇立在她的四面八方,亭立在倉庫正中心的她美得讓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站在離她甚遠之處,不敢再靠近一些。曲畢,她仍閉著雙眼,笛聲殘響和空氣中的懸浮光點緩緩落下,歸於寂靜。她睜開眼睛看見我,拉起裙襬向我微笑行禮:「貴安安,我是瑪格麗特.溫特斯。」
還沉浸在音樂中的我一時語塞,點了點頭回禮。
「先生是收到瑪麗的魔法才來到這裡的嗎?」瑪麗踩著輕盈的腳步向我走來,眼神滿懷笑意。適才令人屏息的典雅氣氛迅速轉換,我這才發現她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
「我喜歡長笛的聲音。」我說。
比起回答問題,更想告訴她這件事。
「先生能夠喜歡,瑪麗覺得很開心。」
對談不到兩句,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在生死交關之際身體過載,又持續沒有進食,身體不堪負荷,一時站不穩便蹲了下來。
「你還好嗎?」她露出擔憂的表情,也一起蹲了下來,用手扶著我的上臂。
「沒事。忘了吃晚餐,血糖過低而已。」試著想露出讓人放心的面容,卻發現自己好像根本不會這種表情。
「這個給你。」她說,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條巧克力棒,將它塞到我掌心裡。我拆開包裝咬了一口,她告訴我:「做為淑女必須要隨時準備好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她笑著說:「瑪麗在外面等你。」逕自走了出去。
體力稍稍回復之後走回倉庫外,卻看見她已經坐在副駕駛座等著自己。我打開門坐上車,她微微仰頭看著我:「瑪麗剛好也還沒有吃晚餐,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吧。」
我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如此不合常理的一切,但開不了口。
「你想吃什麼?」
「就到先生家裡吧。」
撲通一聲心臟撞了胸口一下,熱氣翻湧。
「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真的不用等很久。瑪麗保證。而且瑪麗廚藝不錯喔。」她誠懇地說。
我時不時會偷看她的臉龐。在月光的映照下純真無瑕的面容。街影一次又一次拂過她的臉上,舊影帶班的畫面感。偶爾她注意到我正在看她,她會大方地轉過頭來朝我一笑。
連忙將視線放回正前方。再看一秒,就捨不得別過頭了。
我們一起到了我的住處。平常一個人顯得太冷清的住處。瑪麗檢視了一下冰箱跟烹飪器具,告訴我:「我們來做番茄起司燉飯好了。先生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不行,妳好歹是客人,我至少得在旁邊幫忙。」
「先生放心,任何問題都難不倒溫特斯家族的執事先生。」
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不等我開口,她又催促了一次:「再晚一點去等一下洗完出來菜就涼了喔。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先生能和我一起好好享受熱騰騰的晚餐。」
我轉身收拾衣物。對話的內容過於平凡了。平凡得讓我感覺像置身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從未到達過的世界。我在浴室裡面脫去上衣,才發現衣服手肘和袖口都沾染著血漬。
瑪格麗特或許早就注意到了。如果是我自己的血跡,不會沾染在那個位置。
水蒸氣讓我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換上寬鬆的衣服,走出浴室的暖煙繚繞。由於一隻手打著石膏,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她已經將餐點準備完畢端上桌。比起我已經全然舒適的裝扮,她仍穿著演奏長笛時穿著的禮服,一副忙得連衣服都還來不及換的模樣。
「有沒有什麼事情我能為妳做的?」我問她。比起道歉,實際的行動更有意義。
「那幫瑪麗把花椰菜吃掉。」她笑著迅速的把她頓飯裡面的花椰菜都挖到我的碗裡。
「比起這個,有沒有更困難——」
她笑答:「先生已經在做了喔。聽瑪麗的演奏、留在這裡陪著瑪麗,都是珍貴難得的事。」
本來還想再問,但她的眼神告訴我,那些語言並不是一種說辭。我朝她微微一笑,開始吃起雙份花椰菜番茄起司燉飯。
我和她一起。她就坐在我對面。我盡量讓自己的動作慢一些,咀嚼得慢一些,好讓時光能被延長。番茄紅色、花椰菜綠色和柔和的起司顏色都是清爽和的香氣濃郁,記憶中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幸福。
兩人都不發一語,只是安靜的用餐。我尋思良久,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才好,只得開口問:「妳是誰?」
「先生,你受傷了。」她說。聽見她說的話,我的身體彷彿回應著她,連同骨折的手掌一起,下午時被球棒攻擊過的部位又疼痛起來。
原來我仍是痛的,只是習慣活在痛楚之中了。
她離開座位走過來,將我擁入懷中。
我愣愣地傻坐著,呼吸中滿是她胸口芬芳的花香。
直到上一刻,我仍為自己的眼淚早已乾涸。
安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只是靜靜地流淌著。
「瑪麗相信先生的願望會實現的。一個簡單平凡的願望。」她說。我聽見聲音在她的胸腔共鳴,從她的心口深處發出來的聲音。
我的願望是什麼呢?好像離這個詞很久、很遠了。離開母親所在的「家」,不能稱之為家的「家」,已經在利益的尖峰上生存了這麼多年。直到最近,才終於有一點力量能讓自己的生活不再處於恐懼之中。
腦海裡回閃過好幾個畫面,都是同一個弱小的男孩。一天只靠學校一餐存活的貧窮學生。一個發現新買的機車被母親偷偷典當的兒子。一個在無數個想一走了之的夜晚,靠著可怕噁心的圖片喚醒生存本能的人。
那都是我,不同時期的我。
「為什麼妳人這麼好?」我鼓起勇氣,用僅存能活動的那隻手擁抱她,假裝自己的聲音混濁只是因為貼著她的身軀說話。
「即便瑪麗再怎麼溫柔,如果沒有願意承接瑪麗溫柔的你們,那這就不成立呢。」她輕撫著我的背,聽見她輕輕笑出聲音。
「雖然好像有點晚了,但瑪麗還是該正式的自我介紹一下。」她扶起我的身軀,向後退了一步,再次拉著裙擺行禮:「我是瑪格麗特.溫特斯,是一位魔女。」
「魔女?」
「是噢,瑪麗是心靈魔法師。把你的心給我,成為我的小綿羊吧。」她嫣然一笑,語氣輕柔的像對這裡還有些眷戀:「瑪麗該走了。」她說,帶著有點頑皮雀躍的笑容:「淑女果然還是要保留一點神祕感。」
我連忙抹了眼淚站起來:「我送妳回去——」
「先生今晚就好好休息吧,瑪麗的執事先生會帶瑪麗回去的。還有,我有送一個小禮物給先生噢,請確認一下手機吧。」她倒退走到窗戶前,手掌摀著心口:「先生的眼淚還是溫熱的 。只要擁有這樣溫暖柔軟的心,總有一天你的願望會實現的。瑪麗相信著。」說完,她向後倒退幾步,身體沒入牆體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界重歸寂靜。閉上眼睛,手機裡面多了一個檔案,點開又聽見她的長笛聲。
躺回床上,腦海裡不斷重複播放今天和魔女相遇時的一切,她的身影、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香氣,很快就沉沉睡去。隔日醒來,拉開床邊的窗簾,戶外正是大好晴空。
走在買早餐的路上,陽光讓皮膚有著舒適的酥麻感。雖然昨天受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不影響人漫步在路上的好心情。營區遲遲沒有打電話來,或許不必為了昨天的意外事件操心。正當這麼想的時候,手機恰好顯示收到一條訊息。
是昨天那位騎機車的女孩。
我們很快就約好了晚上在餐廳見面。關掉訊息視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重覆播放魔女演奏的長笛曲目,無數次。
到了今晚,我會去載她,而她會坐上我的副駕駛座,我會偶爾忍不住多看她幾眼,或許她也會笑,靦腆的,或者大方的。
一如魔女為我描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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