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難之後,甚麼是語言?還能寫詩嗎?閱讀保羅.策蘭(1)—試析保羅.策蘭詩<死亡的賦格曲>(Todesfuge)

2022/06/1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月前看到,香港藝文界出版了文藝集《戳穿黑色的寂靜蹤跡——烏克蘭戰爭、文藝歷史與當下》,作為對是次戰爭的回應。該書的推廣介紹文章,説明這本書是齊集由著名港台文藝名家介紹烏克蘭文化、文學,又加上烏克蘭文化人的作品,之後還有香港人以寫詩回應是次戰爭的編集。我在《虛詞》看了部份輯錄在這本文集的詩作,皆非常流暢、散文式的陳述情景與感受之作。
於此令我想起,我許多年前曾讀過的二戰時期的德語詩人Paul Celan (中譯:保羅策蘭,1920-1970) 由於是猶太人的緣故,父母在集中營被搶殺,他自己則被囚禁在勞改營。戰後他重新寫詩,他曾説道:「一切已失去,所留下來,還可接觸的,就唯有語言而已。」然而這個語言,即是德語,卻已完全被納粹利用來洗腦宣傳、發表仇恨言論(hate speech),還有最暴力最超現實的謊言嚴重污染,試問,如此一個滅絕人類的屠夫使用的語言,還可用來寫詩嗎?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就曾說過,奧斯威辛集中暨滅絕營(Auschwitz)存在過之後,再寫詩就是野蠻的(行動)了。
勉強來說,策蘭可以算得上是烏克蘭詩人,他的出生地車尼夫契,現時是位於烏克蘭境內西部。一次大戰時,這個城市屬於奧匈帝國,戰後,亦即在策蘭出生時,此地歸入羅馬尼亞境內,策蘭在家中說德語,在學校則說羅馬尼亞語。二次大戰後,當策蘭開始再用德語寫詩,他可說是極度痛苦,於1946年,他給朋友一封信中寫道:「對一個猶太人來說,再用德語寫詩是多麼困難的事!…請容許我想像,如果打開我的書來讀的那雙手,正是屬於殺死我的母親的人,那是多麼恐怖,然而,這卻是我的命運:用德語寫詩。」策蘭的詩,越寫越晦暗、難明、多國語言拼湊、支離破碎、就正是因為他面對這極大而不能化解的矛盾的後果。而我,自從經歷2019年的香港,以致近期烏克蘭戰爭的大災難,還有越揭越不人道的新疆狀況,我們與權獨裁者共用的語文,應如何反省、看待?這問題時刻不斷縈繞著我。因此,我決定較深入研讀策蘭的詩,以求了解,在這許許多多人們受盡強權虐待壓迫屠殺的時勢,究竟,甚麼是詩?甚麼是語言?這篇短文,是如此反省的第一步,先介紹一首策蘭初期的詩:<死亡賦格曲>(因現存中文譯本太粗疏,所以本文引用 John Felstiner的英譯本)
於1948年,策蘭出版了一首最廣為人知的詩:Todesfuge (英譯:Deathfuge;暫譯:死亡的賦格曲或死亡賦格曲)。這首詩可說是在德國,凡受過教育的人都懂的詩。這首詩的第一版本原本以羅馬利亞文書寫,名為 Tangoul Mortii (Tango of Death),內容提及了在集中管內,被囚的猶太人被命令去演奏探弋音樂,伴隨著那些被迫排隊去勞動工作,或被迫排隊去被送去毒氣室的同胞。這首詩的名字後來改為Todesfuge,溶入了其主旨的精神:策蘭從少被母親孕育以德語為母語,他本來視德國文化為自身的根,而賦格曲——在17世紀到了德國音樂家巴赫 (Bach)的時代達了頂峰,而《賦格的藝術》(Die Kunst der Fuge, 作品BWV 1080),正是巴赫其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然而,這個本來充滿著音樂、文學及哲學思想的國度,在20世紀20/30年代,納粹思想越漸冒升,隨之而來,更是種族滅絕大屠殺。Todesfuge這詩的名字Todesfuge將死亡( Tod )與賦格曲拼在一起:意象上,真好比「死亡/絕對的滅絕」一手抓著「充滿創造力及生命節奏的音樂」,不容許它逃避,兩方於是互撞而爆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由題目開始,這首詩從頭到尾,在同一行裏都拼擠了互相對立的意象,然後就是病態的強迫性的不斷重複的句子。詩開始第一句:
Black milk of daybreak we drink it at evenings
(Schwarze Milch der Frühe wir trinken sie abends)
我們已見到黑色和奶(白色)的碰撞:本來是純白、甘美、所有(哺乳類)動物的最原基食物,卻染上最黑暗、最代表死亡的顏色:黑。那黑色的奶,還是奶嗎?仍或已變成了毒液?
詩的開展,我們見到有兩方對立的人:「我們」(wir,we)及「一個男人」(Ein Mann,a man)。這兩方的人分別進行著不同的行動:
1.「我們」:日夜重複飲黑色的奶、不斷用鏟子掘墳墓、被命令排隊、並且超乎現實,絕對荒謬地被命令奏音樂、跳舞。
「我們」所做的一切動作,都是被動的被強迫之下進行的。
「我們」的時間,已經全無意義,無論是晨曦或黃昏,重複又重複一天又一天都在喝黑色的奶,而身處的空間,無論是天或地,都滿是「我們」在掘的墓。如我們看過監禁猶太人的集中營的照片,都會有很深很恐怖的印象,她/他們是如何人擠人地被關閉著,這首詩重複著說我們在掘在空中的墓穴(寓意被火化為煙),「在那裏可不用擠迫地躺下」,這個意象,是多麼絕望中的一個希望啊!
2. 一個男人:「住」/「生活」在屋內、與蛇玩耍、書寫;踏足屋外、吹哨子召集獵犬群、吹哨子召集猶太人排隊;命令、呼喝她/他們掘墳墓、奏音樂、跳舞、揮動鐵棒、命令(我們)更用力刮撥樂器上的弦線、用鉛彈射(你)、放獵犬追(我們)
男人的角式就是主動的發施命令者,揮著鐵棒、以槍射擊、號令惡狗追襲,來強迫著猶太人行動。
儘管這些行動,皆是這首詩的內容,中間也出現了比喻方式的描寫(例如不停飲黑色的奶,或那個男人和蛇玩耍),但很多動作,如上述,可以說是簡單的可被具體圖象化的描述。
如果幻想這首詩為一舞台空間,我們見到,就是這兩組人(我們、一個男人)在「實境」中進行具體行動的意象如夢魘旋轉木馬般不停轉換、重復——這成為這首詩的「前台」的第一層次,然而,在本詩的第六句,出現了一組奇怪的意象:
he writes when it grows dark to Deutschland your golden hair
Margareta
(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當(夜間)黑暗越來越濃時,男人寫「向」德意志,然後再拚上「妳的金色的頭髮瑪嘉烈德」這意象:於此句,憑著男人「寫」(一個不及物動詞、一個不涉及直接強迫他人的動作),我們由第一實境行動著的層次轉而第二層象徵層次:邁向(可能是)代表納粹意識形態的「德意志國度」[有代表性的英語譯者例如Felstiner及Joris,都在譯待中保留Deutschland這個字,他們強調這個名詞可勾起當時納粹德國的國歌<Deutschland über alles>(德意志高於一切)的意想] 。但同時,那寓意德國啟蒙時期偉大文學的歌德《浮士德》的女主角瑪格麗特的金髮浮現。然而,這純潔的女子瑪格麗特(的金髮)意象是浮出來,還是墮進去那越來越濃的黑暗?
於第十四行,再次出現了男人活生生地「寫」往「德意志國度」,浮現了金髮的瑪格麗特,對比之下,緊接在第十五行:
Your ashen hair Sulamith we shovel a grave in the air there one will not be restricted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wir schaufeln ein Grab in den Lüften da liegt man nicht eng)
當我們向天空掘著墳墓時,為的是不再人擠人地躺下,書拉密女(舊約聖經雅歌書的女主角,頭髮本來是光亮的紫色,所羅門的情人)也出現了,然而頭髮卻如(火燒後成)灰燼的顏色。舊約聖經雅歌書所寫的,儘是美滿的男女愛情,然而,在本詩中,女主角的頭髮卻化為灰燼。
在詩中,對於瑪格麗特金髮的,及書拉密女的化為灰燼的頭髮,均以德語的親暱形式稱呼「妳的」(dein)。這象徵德國文學及猶太教豐盛的文化之兩位女子,於敘述者是親密接近的,但在詩中出現時,卻不如「我們」和「男人」正在活躍的動作中,她們沒有進行任何行動,甚至連甚麼特徵也沒有,只剩下名字和頭髮的顏色。這兩個充滿缺陷模糊的「妳」,其實在何方呢?在詩中所表象的死亡時刻出現的時空,是她們在思想中被依稀記起?還是敘述者只徒然地暗中呼喚她們?
於此,我們見到,活著的手執強權進行虐待屠殺的「男人」/他、已如同行屍瀕臨死亡的「我們」,與那(在思想中)只剩下微弱印象的「妳」併湊而成的,就是敘述者那封閉的(「他」與「我們」只有壓迫虐待的單向關係)、支離破碎的(「妳」的出現片面模糊,無法與「我們」溝通互動),除死亡外毫無意義沒有出路的集中營的世界…
如果我們再走進更深的第四個層次,最恐怖的景象就會呈現:在第24行,男人呼喝奏音樂的人,「奏出更甜美的死亡」,而那隨黑暗越漸濃厚而出現的「德意志國度」,再不是伴隨著瑪格麗特的金髮浮現,而是隨著男人的呼喝、隨著更甜美的「死亡」的演奏,冒起而呈現為赤裸裸的「死亡」。從「德意志國度」而來的大師,不是歌德,不是巴赫,而是死亡。
在這首詩的最後四行(全詩共36行),所併貼的意象,可說是全詩的總結:
he sets his dogs on us he gives us a grave in the sky
he plays with the snakes and dreams death is a master from Germany
your golden hair Margaret
your ashen hair Sulamith
(er hetzt seine Rüden auf uns er schenkt uns ein Grab in der Luft
er spielt mit den Schlangen und träumet der Tod ist 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
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在這四行詩,「他」還在實境中行動:他放了獵犬出來殺我們、他恩賜我們在空中的墳墓,他只和蛇玩耍、發白日夢,由「他」那一方的冒現象徵境界:就是從「德意志國度」來的大師:死亡;這幾組意象,可說是毫無意義地拼貼:這一個「他」,只是無連貫、無因果連接地做著一個行為、之後另一個行為…這個「他」能成就一個「主體」的連續意識嗎?
而「我們」已不再行動,只「被」賞賜了在空中的墳墓;而詩最後兩行,再次出現「我們」這一方的象徵境界:瑪格麗特的金髮與書拉密女是化為灰燼的頭髮,是否敘述者對「妳」的微弱與模糊,臨死咽氣的最後呼喚…
<死亡的賦格曲>這首詩,一致公認為策蘭最易讀的詩作,儘管它很明顯採用了超現實主義拼貼風格,但其中出現的每一個單獨意象都是完整的,然而在其原文中,已全部排除了押韻。在Youtube上有一段影片是策蘭親自朗讀這首詩(1958年錄音),我們聽到他不斷加速喘不過氣的聲音,然而到最後三行,速度慢了下來,然後他突然停頓忍住了氣一瞬,才說出最後Sulamith 這個名字。
自此之後,策蘭繼續用德語(真好比已污染變黑有毒的母乳/母語),他只能嘗試「清洗」這語言,他說,這語言必定要回望、經歷它自己完全缺失回答的無能,它必須回望、經歷它最恐怖的沉默、它必須經歷回望那千千萬萬謀殺式的言語暴力表達的黑暗…由此,策蘭 筆下的詩,筆下的德語,只能是破壞了整體性的、不能融和地碎裂和異化、悔澀,甚至瘋狂的交疊。
今時今日,我們也是同樣陷進策蘭所面對的巨大黑暗的世界,我們所用的語言(中文),也是同樣被極權用來洗腦宣傳、表達仇恨言論(hate speech),更無日無之發表最超現實的謊言…. 在這一個有如策蘭所面對的,已陷大災難的世代,我們的中華語文,還像千多年前唐宋以來那般豐盛、甘美、純潔嗎?那是否已是失落了的母語?對西北遠方被強迫扼殺自身民族語言而學習漢語的人們來說,「中文」是否獨裁者的武器?面對語文的面目全非,我只能感到徬徨而無所適從⋯⋯
在文學上,我們曾幾何時好像從集中營九死一生地逃出的猶太人,有自省過我們所用的中文語言,是否一樣是既是孕育我們思想,也同時是毒殺我們思想的黑色的乳汁?
法國哲學家巴迪歐在其文章<詩的時代>曾說,西方哲學在不同時期,會跟科學的條件、政治的條件(如手術後切開的身體般)「縫合」(連為一體),他認為由1870年代至1960年代,由巴黎公社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由法國詩人藍波(Rimbaud)至策蘭,乃是西方哲學與詩「縫合」的時代。反觀現時香港或甚至整個世界,其所廣傳的述說,很明顯是與政治的條件「縫合」的世代,亦即是說,我們幾乎所有思想或論述,皆要經過政治這個「篩」才能得以成立。然而,對於自稱為詩人的中文作者們,有沒有反省,思想如何可能與詩「縫合」?
策蘭離開了勞改集中營後,由1945-1948年,從羅馬尼亞家鄉之地車尼夫契輾轉去到貝達佩斯、維也納、後來終於停在巴黎。他曾說:「我們轉換我們的國家,比舊鞋換新鞋還要頻密。」
——我們怎會估到,生存在現今世代的香港人,竟然可以跟二戰時的猶太人相比…. 這會是如何的命運?一條甚麼的道路? 可能這就是我重新閱讀保羅.策蘭的原因,之後,我期望跟著他的步伐,重新思考,大災難後的中華語文,是否仍有寫詩的可能性。
    Jackie Kw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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