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筆】《黃金時代》別人沒義務先弄明白妳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叫破鞋

2022/06/1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張口就來的罪行全靠臆想

梅雨季濕漉漉的陰沉時日,很適合讀王小波≪黃金時代≫山裡不是霧就是雨、荒誕中自帶輕快,王二和陳清揚的情誼,起於旁人的流言蜚語。
醫生陳清揚丈夫在監獄服刑,她向來安分守己,而在謠言中深感壓力。總算遇到一個真的找他來看病,而非像其他人來看她這個破鞋的,本來想找王二跟人證明自己不是破鞋(亂搞男女關係),哪知道他就是個知識份子、邏輯清晰的無賴。開場將討打精神詮釋的精闢到位。
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識她,只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樣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
如果我要安慰她,並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王二振振有詞地分析。陳清揚不歧視破鞋也不在意被罵,不爽的是她真的不是,來自於被冤枉的委屈。有如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困在根本不講理的環境中,人家說妳有罪就是有罪了,長得漂亮肯定招蜂引蝶,不需要理由。
「至於大家為什麼要說妳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妳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妳是破鞋。假如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後別人就不說你是破鞋。」
「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妳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妳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妳不是破鞋(同理可代換蕩婦/婊子/破麻等等),但沒法當下有效的自證清白,就算去死,人們也只當是個死了的破鞋。更悲哀的是,以前事件中若是真有搞上對象,上述的詞女方都得扛著,男方通常能完全隱身。
她竟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就是最大的罪孽。
照我的看法,每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作,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作好色貪淫更可惡。這些話她好像很聽得進去,但是從不附合。
如何回應邏輯上摻雜部分的詭辯,王二帶來的約砲連鎖反應。我想換成自己,可能也就放任繼續被抹黑吧!沒有犀利方式闢謠,反之也代表沒有證據證明是事實,畢竟嘴長在別人身上,當然書裡這樣寫就很沒梗。
陳清揚不是蠢,看得明白乾脆表面放任慾望去坐實、只要內心知道自己不是愛偷人就好。可是最後她為對方的率直性情吸引,逐漸成為互通得精神救贖,終至面臨另一種名為愛情的深淵。
陳清揚說,當時她想去追我,可是覺得很難追上。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夠證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醫務室去。後來她又改變了主意去找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都是敵人。而我可能不是敵人。她不願錯過了機會,讓我也變成敵人。
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白這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無論如何,她表明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罪惡一無所知。在我看來,王小波想藉由陳清揚的遭遇揭露玩世不恭的本質。
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她再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
情慾及愛情並不是罪惡,王小波筆下每場性愛都很有詩意美感、赤裸地叩問。
我想起一個自由奔放的年輕女孩,很不以為然跟我抱怨:「很多人都說叫我不要被男人玩,我就覺得為啥女的一定是被玩的?各取所需、一拍兩散有什麼問題?」

和世道對幹的荒誕反諷

「要得到一個女人的心,得先通過她的陰道。」
在別本書裡讀到的話很不認同,各種陳腐價值觀包裝下的妥協,產生的謬論。過去高唱吹捧貞節,導致諸多悲劇,現今雖然早已不同,但與男女打交道時該注意身體邊界的禮儀及分寸,兩者並無衝突。
不會有人讀完≪黃金時代≫真以為作者是在炫耀如何忽悠人當砲友,以黑色幽默的劇情展開、全力諷刺莫須有的毀謗。
要不是劇情設計王二玩世不恭的態度,連帶感染陳清揚拋開尊嚴,往後遇到批鬥,只怕她真得會清白無辜的懷抱鬱憤而死。
他們樂於把所有不是破鞋的人叫破鞋,對真正的破鞋放任不理。
書裡連兩人一起遭受批鬥都寫得有如過家家戲謔,卻能使人笑不出來、越讀越沈重。指責是人們情緒宣洩的出口,看到目標急怒辯解的娛樂,所以當陳清揚故意公開成了破鞋,她心裡輕鬆不少,變得不再對周遭耿耿於懷。而以消極的方式去抗爭,是在那個時代背景下的無奈。
恰如唐詩一樣外俗內雅,有思想卻又想讓時代及大眾接納的文學,多少要帶點自我調侃的輕快,從莫名其妙到讀明白時的沈重,作者藉著書中人物暢談,有一種難受是以嬉皮笑臉的方式表達,更深切感到其中的抑鬱絕望。
披著油腔滑調外皮的文學,分出讀者也分三種,第一種表象,只當看熱鬧嘻笑就過,第二種套入時事或見解,第三種看透真正要表達的本質。三者並無高下之分,不過取決你願意看多遠的格局、人生經驗的宏闊程度。

現實往往更加殘酷荒誕

我想起學生時期,有個不說髒話的女同學跟我閒聊,之前無意間聽到男生在八卦,「我聽到他們說有個詞叫破什麼。」
「破麻。」神速接口後,她驚呼:「妳怎麽知道?」
「被人明裡暗裡污衊過啊!」當時若無其事地笑回,不忘一本正經帶壞淑女:「以後有人這麼罵,記得這樣婊回去#$@&~(消音w)」
那時還認識了堪稱完人的大姐姐,頭腦清晰業務能力一流、美豔模特兒身高,前能時裝走秀,後能管理專案辦公,處世心細、對人進退得宜,誰都會喜歡她。
然而她裡外的無懈可擊,童年卻是從重男輕女寄養、在日夜警戒愛偷窺的養父進一步侵犯的恐懼中度過,年少時打工時被老闆盯上,老闆娘不維護反過來怪她、以污言穢語轟走。
綜觀數十多年,深感同類事態依然反覆表演奇葩。
當一個正常人遭受騷擾,委婉表達就成了欲拒還迎,嚴詞拒絕就叫不給面子活該惹人腦羞。長得漂亮指責是勾引,醜得被嘲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全憑某群體有心一張破嘴打造於不敗之地。
那位姐姐她總是光鮮亮麗受盡矚目,從來不主動說這些,只有在面對他人傾訴煩惱,時而輕描淡寫的隻字片語,我仍能感受曾有多強烈的痛苦屈辱,想著時不覺掉眼淚。
內心傾慕真正的走過風雨的強韌,簡直像是開大女主光環,但這一切都是憑她自己實力掙來的。
寧鳴而死,只要還存在這種性別原罪的傷害及委屈,就必需要以筆、言語及討論發聲,不能隨意地被貼標籤說是挑起兩性對立、敷衍或玩笑化帶過。直到哪天和裹小腳糟粕一樣消失,才可能是雙方精神上真正走向平衡的進步。
現今社會處處講究理性,除了高敏感族依然飽受折磨外,普遍來說共情同理更趨稀缺,很妙的是對自身利益或未來的規劃可說是井井有條的理智,剩餘生活壓力的暴戾情緒大都發洩在匿名網路上了。當然所謂理性不代表要完全抹殺感情,活得很AI枉費有幸為人了。
想起作家陳思宏在訪談提及,「人間的荒謬,很多時候是我們寫小說的人也趕不上的。」他感嘆:「很多人說,我的小說太誇張了。那我恭喜他,只能說,他的生活單純,沒有遇到這些倒楣事。」
我為此深感共鳴,藝術來源生活,有的現實往往更離奇殘酷,有的故事反而是有美化潤飾,為人心留下最後的微光溫暖。
那是眺望那些凡人之軀,精神卻能比肩神明的動容。

活該被整,誰准你搞與眾不同

人們審判陳清揚的犯罪證據是才貌雙全,幸運的是王小波筆下悲憫救贖,不比≪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馬蓮娜的一生屈辱悲劇,罪因何而起不問緣由。心靈純潔的男孩才會驚艷並想守護,而不是跟鎮上大人以妒忌利益優先的用盡手段去摧殘。
最後馬蓮娜回到鎮上,她已是個中年婦女,女人們驚訝並對她態度轉為友好,享受發現天仙墜入凡塵的愚蠢爽感,極端諷刺的落幕。
世間好物不堅牢,然而極端美麗善良,沒有聰明才智、鐵腕或其他後台去作為鎧甲後盾,難道就理所當然任由摧殘?沒有去包容不同的修養氣量,那便是自認文明社會殘缺的象徵。
過往至今不少著名的創作者都有兒時被霸凌的經驗,從結果論熬過就是傷痕洗禮的淬鍊,明確了人們想摧毀異端的心理。我長得其貌不揚,而不會因容姿構陷悲劇,但也會因諸多格格不入而多少能理解。我想起漫畫≪一人之下≫這段話,非常經典深刻,喚起年少時恃才傲物的愚蠢,沒早些想明白道理的懊悔。
他們怕的只有跟他們太過不一樣的人,你太壞他們會滅你,太慫他們會踩你,而你太好或太強,他們也不放心,會打壓你疏遠你,只有跟他們差不多,他們才安心地接受你。
活得最逍遙的,是那些知道怎麼把自己偽裝得和別人一樣。
同著群體湊熱鬧、嘲弄揶揄自己,別太起眼就是明哲保身。
對外早已無所期待,是以能守著靈魂孤獨不會再怨嘆無知己,憤恨無人問津,目光會往這兒看得就會看,不會的永遠不會。如今我也確實希望不惹麻煩、不引人注目地趕緊度過殘生便好。當然要是可以養出如同王小波智趣的靈魂就更愉快了。

王小波自由浪漫的哲學

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正式成為作家很晚,在40歲決定辭職當自由撰稿人。
當初王小波在文壇受到冷遇,被批評寫得東西都很低俗,然而時間見證他的黑色幽默哲學,以通俗淺顯闡述真正的智慧。死後作品知名度爆紅,思想遠遠超越他生前的時代。
他對於性愛及SM的解構,和耽美派谷崎潤一郎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谷崎對內的歡愉,他多少摻雜對外質問儒家壓抑、黨派權勢及社會背景。「人們是自願被權力控制的。」王小波在訪談時回答的很隱晦,追求自由的思想在≪一只特立獨行的豬≫ 詼諧生動。
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裡呆著。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只特立獨行的豬。
他調侃自己長得醜,妻子李銀河本來被他的文筆打動,見到本人大失所望,但王小波依然靠著幽默才華及品格打動她。鶼鰈情深互相扶持,兩人的相處也非常逗趣可愛。而他是個浪漫詩人,卻不是像顧城完全活在自己的城堡,辭職專職寫作,作品不被看好遭受生活毒打,王小波去考了貨車駕駛跟李星河說,「以後賺不了錢,我就去幹這個。」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可他仍看得透徹的淡然處之,重拿輕放。
要做到滑稽有趣的吐槽是多麽不簡單,我提著筆老覺得辭不達意,與世間隔著距離,有時無奈地自問,眼前有鴻溝,你跳是不跳?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到頭來我乾脆不多琢磨了,儘管仍落在下乘,以前是豬,現在是葉藏的追求搞笑,那是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願,我的一生就算成功。」ー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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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底蘊不只是有文化美學,更是日本人的精神故鄉,以文人視角走訪神社寺院,在歷史、文學、小說中與古都的靈魂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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