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水小偷 - 02 - 妳到底在哪裡呢?

2022/07/0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對於自己的妻子瞭解多少?』吳念華自問。
茉曦原本是接案的SOHO族,詳情他也不確定自己老婆詳細的工作是什麼。他只知道她為這個家奉獻許多。在接案的人生當中,要是失去案子的來源,要重新建立起來是很難的。在小柔快兩歲的時候,他知道茉曦慢慢開始接手一些結案時間較為充裕的工作。當茉曦真的從自己人生中「暫時離開」後,他才知道自己比想像中得更不瞭解老婆。
舉凡一天的開始到結束都是。
他只知道她把一切都照料得很好,
甚至自己難搞的父母也一樣。
他現在當然不敢把這個訊息馬上告知自己的父母,他可以想像他們會把話說得多難聽。因此他最後只能求助於岳夫、岳母。比起吳念華的父母而言,岳夫岳母還算是通情達理。然而,當然免不了的責罵也緊接而來。看在茉曦的份上,他們似乎已經擠出最多耐心了。無論是怎樣的家庭,遇到這種意外都會產生形變,而這一切的改變都像是爆竹一般,在必要的時間引發自己的燦爛。
念華自然一聲都不敢吭。從岳夫開始數落自己的女兒多辛苦、把小柔教得多好、念華應該在工作上要更努力開始,直到現在人都找不到,一問三不知,到底平常在作什麼老公?
是啊。念華也認同這點。也許是一連串的事情讓自己沒有喘息的空間。他似乎連「情緒」的感覺都感受不到。更或者說,他已被超乎想像的訊息量淹沒。事情很快發酵,茉曦的家人們開始串連自己的人脈,到處看看她有沒有可能去哪裡落腳。許多人、許多事、許多問題,剛好在這個時間點一同踩進吳念華的生活。
比公司會議還要冗長的家庭會議討論著該如何尋找茉曦,茉曦的家人們發起了社區服務隊,一同協尋茉曦。消息自然很快地從這裡傳到了吳念華家人的耳中。自然又是多一趟爭執與對峙,他們很快地驅車前來吳念華家中。所有人都擠在客廳裡你一言我一語,拿出任何過去可以討論的冷案出來討論。
吳念華連夾心餅乾都稱不上,少了一個家中最重要的潤滑劑與緩衝劑,眼前的這兩家人就像是即將崩壞的撲克牌金字塔。不用太大的動作,只要一個重心偏移,就可以使其潰散。茉曦一直以來,用著自己的力氣與智慧,去支撐這兩家人。或許從結婚的那一天就是。這件重要的事情一直被吳念華擺進生活塵封的抽屜裡,原因是他從來沒處理過這件事,完全由茉曦張羅這兩家人的感情相處。
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逢年過節還是日常的噓寒問暖。茉曦總是打開行事曆上的每一個小點記錄,確保每一個環節不會有問題。該送的禮、該為老人家準備的關心都會在對的時間點送上。
而現在,那層最重要的緩衝層消失了。
兩家人如同面臨真空的窘境。
「老人家通常把事情想得很簡單。」以豪站在社區旁的抽煙區,輕輕地點上一根可以暫時躲避紛爭的獨享空間。以豪是茉曦的弟弟,難得地出席了家庭會議。這在念華眼裡算是史無前例的狀況。
「唉,沒辦法。」吳念華覺得煙變得相當無味,但也棄之可惜。
「以前都是姐姐張羅這一切,我從沒想過兩家人的家庭會議,會有她不在的時候。」
「她最近有找你嗎?」
「沒有。她很忙呢。」
「真的嗎?」
「欸,華哥。你懂的,她一直在忙許多事情。」
「我很久沒過問了,也不清楚狀況。」
「所以你跟她真的沒問題嗎?」以豪露出好奇的眼神。
「什麼叫做真的沒問題?」這一題就像是刺一樣,吳念華回頭看著以豪。
「沒事。聽起來好像很不熟耶。」
「你勒,你不是也不知道你老姐在做什麼。」
「不一樣啊。你天天見面。」
「喂喂喂,小子。翅膀長硬囉。」
「還好啦,華哥。這兩個家也只有我才能跟你這樣對談。你難道要上去裝得不是你的樣子嗎?」
「媽的,別再說了。」他點開社群軟體,思考著該從哪些共同朋友問起茉曦的下落。但手指卻不知地失去力量,停駐在螢幕前猶如亙古的石碑。刻意留下紙條而離去的茉曦,這樣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吳念華無法咀嚼出任何訊號,甚至,那些過去的回憶也一一湧現。
「欸,華哥。我這幾天會到處幫忙找找。」
「麻煩你囉。」
兩人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
霾害帶來的空汙如同現在迷惘一般。
煙雖然可以沖淡圍繞在身邊的煩惱,
卻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吳念華站在中庭望著空白,讓思緒盤旋在空中。
『聽說失蹤的人超過48小時還沒尋獲,
可以成功生還回來的機率大約降到只有50%左右。』
他忘記在哪裡看見這句話的。
趁著家人、親戚都還在,孩子有人可以照應。他走出戶外,走去任何茉曦可能會到的地點。商店、鄰近的百貨、綠園道、附近的國小、公園。而疑問與空白好像就像是滿載的杜比全景聲音環繞著吳念華。
警方呢?現在有在偵辦案子嗎?他們正在看路邊的監視器嗎?他望著巷口電線桿旁的監視器。思考著「人」似乎都被這樣的東西眷戀著,它們不眠不休地望著自己該望的方向,寸步不離。
除了停電、除了自己的電子設備走向了老化的結局。
否則它們會保持著自己的節奏、生活態度,反覆過著充實的生活。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壞了。默默地往家中的方向而去。
在家庭會議的轟炸之下,其實眾人並沒有什麼結論。吳念華婉拒了親戚們的所有幫忙。一來是這樣會是最好的安排,二來是所謂的幫忙伴隨而來的就是還不完的人情債。他只想讓事情簡單一點。有些親戚自願可以帶小柔,但念華覺得小柔年紀應該也可以唸幼兒園了,要是與親戚之間遇到教養上的認知問題,只是圖了一時方便,事後要花更多力氣去善後。
他雖然想得灑脫,但說實在的,小柔自始自終都是茉曦在帶。他一直在家中都像是個輔助的角色,他的自信從何而來也不得而知。這比較像是心中難以言喻的直覺,「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才對」的那種直覺。那些自願幫忙的親戚跟吳念華之間的熟識度,或許比公司的同事還要遠薄。
應付完眾人的需求之後,唯一順利的事情是消失的茉曦早已為小柔看好了幾個幼兒園選項,這些資料都躺在茉曦的書房裡。茉曦甚至拿到承辦人員的通訊軟體帳號,因此他得以在週末之間問到一些消息。
「已經有保留位置?真的嗎?」
「幾個月前就有來問了喔?」
「剛好有名額嗎?」
「謝謝你。」
「下個禮拜開始可以嗎?」
「太好了,謝謝你們。」
「好的。我需要準備什麼呢?」吳念華拿筆記記錄上學第一天要帶的東西。他不知道茉曦有排到知名幼兒園的候補位。剛好班上新學期也有人取消,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
在他旁邊的小柔正在專心地玩著樂高積木,
吵著要他一起拼一個新的金字塔,
他漫不經心地堆著樂高金字塔,
不停讓腦中的疑問升空。
為什麼呢?
茉曦已經有準備讓小柔上學。
但從沒跟自己提過?
還是她有提過,只是他忘了?
在茉曦離開之後,才瞭解他對這個家的陌生。濕紙巾、尿布、玩具、備存的冬被、床被、枕頭。當家人前來幫忙的時候,念華才瞭解自己對一切有多陌生。
「抱歉、抱歉,我去找找。」
為什麼呢?
他自認平常回家也有幫忙茉曦啊。
還是自己根本沒有用心在這些事物上呢?
當念華開始熟悉家中所有物件的時候,歷經星期五下午、星期六日兩天多的忙亂。從早餐與午餐該從Uber eats怎麼點、早上時光如何在家育兒、下午該去哪裡放風、晚餐該在哪裡外食、外出過程中該在哪換尿布、回家洗澡、哄孩子上床睡覺、趁著孩子睡眠週期的九十分鐘要把所有家事做完(倒垃圾、場復玩具圖書區、洗碗、復原家中雜亂的樣貌、按下掃地機器人)包括自己洗好澡。
一切都照著茉曦的紙條進行,
對念華而言,或許那就是一盞明燈,
在這混亂無序的狀況之中,尋找一個可能。
在一日的疲憊來襲之後,
他躺在床上滑著自己手機。
手機跳出數十則公司Teams App訊息,
他在藍光的照耀之下忍著睡意回覆。
這是屬於念華的第一個育兒週末。
而這只是開始而已。
他想起對小柔說的話:「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哦。」
「那是哪裡?」
「很遠的地方。」
「有水嗎?」
「有。」
「很漂亮嗎?」
「對喔。」
「媽媽呢?她什麼時候回來?」
「要一陣子。」
雖說如此,
念華卻感覺跟自己的女兒有一樣的時間體感。
巨變之後,
他與女兒都得適應新的生活。

要當最早來的家長,也有可能是最晚來接送的那一個。念華答應女兒會準時過來,雖然像是天方夜譚,但看著眼中搖曳的淚珠,說什麼也要盡力做到。就算是申請「延托」好了,要晚上六點半到七點之間抵達幼兒園的確也要拼了老命。就算五點從公司離開,也是剛好踩在未知數的鋼索上。在完全不塞車的情況下,念華開車通勤時間約是50分鐘,這中間時間包含了高速公路、上下交流道,這還是在車速穩定良好的前提,要是遇到有國道車禍或者五點半下班潮,即便五點半離開,要超過七點回家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有可能嗎?今天就得要說服老闆,他得要接下這個未知的新人生。他打了打自己的臉龐,灌下熱美式,用Podcast陪伴孤單的車室。但過去曾經喜歡的主題,如今現在聽來似乎有些索然無味。這是為什麼呢?念華任由「分批投入」的投資觀念流洩在耳朵四處。無論是國際新聞、直男們幹話亂聊、英語教學、鬼故事,一切就像是進入了腦中的過濾系統,跌入深深的白噪音訊號之中。
念華望著窗外,太陽正看著他。趁著還沒上交流道之前,他打開音樂App,點了一首很久沒聽的歌,那是日本知名歌手Aimer收錄在「After Dark」專輯內的Polaris(指北星)。當前奏的鋼琴與沉重的鼓聲踩起時,他不禁哭了。
陽光像是諷刺的味道,跌撞在他的眼前。
他忍住眼淚,才能專心看著前方的道路,
猶如他現在人生的考驗。
「妳到底在哪裡呢?」這是念華腦中一直產生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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