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稜鏡之心：收藏籌碼的人｜８選擇（完結）

聽完芙蘿拉尋得稜鏡之書的過程與所見，我在死境裡——這座透明晶體聚合成的大型宮殿——又待了兩個多月。沒有人（靈魂）趕我走，他們沒有理由、大概也沒想過這麼做，因為只有我單方面越來越了解他們生前的經歷、個性，甚至現下的生活習性，隔天，當陽光又充滿了這個建築物，前一天互動的隻字片語、萌發的友情、或好奇的試探，都在觸及白日的一刻，折散如七色彩虹，蒸散、飛旋於高聳的天井中，記憶無法延展，亦無處躲藏，但情感，雖無法證實，又或者只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還是有一些類似情感的東西，如強光中飛舞的細塵般，緩緩沉落、累積，我很小心，也很好奇，不隨意擦拭、驚擾這份靜謐的感受。

例如，他們起先在我道早安的時候略顯尷尬、默不作聲（在陽光下幾近透明，仍舊只有書報、樂譜、乾燥花、杯盤等不屬於他們自身的物件在空中起落），好一陣子過後，碰巧在我附近的幾位，會輕聲回應我的早安，不曉得是我的心慢慢沉靜了、聽得更清楚了，或者對每個他日漸熟悉，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可以透過光影感受其中幾個，將目光移開手邊的事物，朝我的方向點點頭。

而他們並不知道為何出聲回應我，他們只是下意識這麼做了，我相信這是來自記憶之外的、暫且稱作是情感的東西，讓他們對我有更自然且親切的回應。我把觀察心得跟建築的主人分享，意外地，她只說了：喔？

「我以為跟他們長年相處的妳，會有類似的感受。」

「我只是看得出來你對他們展露了更多情感，而這或許會從他者身上反饋回來吧。」

「......」

「話說，這陣子看你還滿有精神，也就好了。本來猜想你沒問到有用的情報，大概會很消沉」

「嗯......」

「怎麼了，你還好嗎？」

「沒事，剛剛突然又想起，我掉入蟲洞之後、來到死境之前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

「你想念他嗎？」

「哈，想念...... 跟他的對話吧。」

「好像是個有趣的人，你笑得很開心呢。」

「嗯，是啊。有趣...... 吧。」好像是時候說出這句話了，儘管躊躇了一陣子，但此刻不及細想，或者說，終於脫口而出：「我也是時候，繼續踏上旅程，尋找下一個線索了。」

「很可惜沒幫上什麼忙。」

「請別這麼說，感謝妳的收留與招待，而且......」而且什麼？我不確定自己心裡感覺到的惆悵，是來自失望還是不捨，但我應該是要想盡辦法離開這裡的，又怎麼會不捨呢？

「謝謝你來。」打破了我的猶疑與沉默，她那千萬晶體聚成的琉璃眼珠，此刻如平靜的大海一般，以深邃的靛藍，凝視著我的臉。

「就像我先前說的，稜鏡之書，只是這個建築的一部分。其實，也就是我意識的一部分，這個宮殿，是我的思維殿堂。」

「我以為，這些是為了選出妳青睞的靈魂，而建造出的...... 家園？篩選機制？」

「收藏室，我更喜歡這麼說。但這是我後來選擇的生活樣貌，並非初衷。起初我也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收藏...... 靈魂？」

「我收藏那些脫離所謂正軌、在命運的賭桌上放手一搏的人，但嚴格說起來，也是他們過世了，才來到這裡，而且隨時可以離開，只要他們想、或有人來接走的話。所以我並非收藏靈魂，而是收藏他們人格中，拋出全數籌碼、將自身投入未知的勇氣......」她瞇起雙眸，仰望整個天井四周，彷彿一個置身遺蹟的考古學家，一面檢視文物，一面回想過去研究的書籍資料，是否與實物相符或有出入。

「大概是十一、二歲的時候，前世與前前世之前的記憶，陸續湧入我的大腦。我陷入幾乎瘋狂的混亂中，像個下一秒就要脹破，卻還是沒有脹破的氣球，痛苦至極。」順著她的眼神望去，我想像這深不見頂的天井就是那個碩大的氣球。

「前世...... 嗎？」

「不見得是我個人的，也有可能是非常多其他人活過的記憶，總之，不屬於那個小小十二歲的我，就這樣入侵，並且淹沒我。在我尖叫、大吼，撞擊自己，都毫無辦法，即將窒息的一刻，我朦朧意識到自己意識一角，有一個小小的屋子，我不確定是不是小時候收納玩具的那個箱子，娃娃屋？還是書上看到的裝滿糖果的。總之，一個小小的屋子要我逃進去，我進去了以後做了一件事，把所有能拆卸下來的部位全部擺到架子、櫃子，分不清是我的、誰的，是身體、記憶，或是感覺，我通通拔下來、塞到屋子裡，然後跑出來，用力關上門、離它們遠遠的，然後躲進被窩裡。那一天，我終於能疲憊地入睡了。」

當她將手帕放入我手中，我才意識到自己眼眶濕紅了，我揩了揩眼角後，將帕巾對折再對折，用手指反覆調整為完美的四方形。像是安慰我一般，她微笑換上戲謔的口吻說：「我很得意自己的建築天分，從那一天開始，我將莫名冒出來的意識片段、情緒、影像，擺到那個屋子裡，有點難以形容，不過用丟的絕對不行，腦子又會亂成一團，但看過的故事，即便是他人的，卻又沒辦法忘卻，只好先擺在一個位置，當出現類似的東西，再把它們交疊、堆攏，大概是這種感覺。一開始還是很亂，漸漸駕輕就熟之後，我就擴建了第二層、第三層...... 後來，慢慢能夠離開房間、跟家人短暫交談了。漸漸地，我擁有更多餘裕、著手設計這個思維殿堂，擴建幾次之後，成為你現在看到的模樣。」

「它真的很美麗，尤其白天的時候，令人驚嘆。」

「嗯哼，謝啦。」她刻意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誇張自滿，害我們同時笑了出來。

「當那些莫名記憶不再頻繁地冒出來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對自己的人生，有很大的改觀，或許是那些活過的記憶教會我的：當這些記憶累積到某個程度之後，我發現從過去到現在，人類對於生命的追求、做選擇的方式，不外乎可分為幾大類型，整理成冊的話，就是一本稜鏡之書，記載了集體的潛意識。然而，無論這樣的我，跟眾人有多少相似，與相異，我只想活出，一個真正適合自己的人生。所以我挑選了這個地方，然後，選擇我樂於相處的——為熱愛的事物或執著的信念，勇於活出常規常理之外，當然，不至於太扭曲病態的那種——人們，生活在一起。」她望向壁爐前方、常常堆著一疊書報的位置，我猜她大概想到了沉迷於蒐集精彩報導與雜誌剪報的評論家艾德，不過現在是白天，透明的他們究竟各個身在何處，倒無法一眼看穿。

「而你...... 從異次元宇宙前來、只是個時空過客的你，對這樣十年如一日的隱居生活而言，是個意外中的意外呢。」

「很意外我竟然會待這麼久吧？」回應她的笑容，我也笑了，「其實，我也是最近才意識到，對於找不到回去的方法這件事，我好像不再那麼焦慮、沮喪了。不過，就像妳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選擇，我也是。身為拓荒者，我想，有機會的話，還想再踏上更多不曾被發現的奇特之地，當然，能留在我原本的時空範圍內，會好一點。」

「......無論走多遠，依然嚮往回家的感覺吧。」

「是啊。」

「希望你很快很快就能達成心願了。」

「嗯，謝謝。」我深吸一口氣，起身，用我們艦隊的方式：以立正以及左手在心頭握拳的手勢，對她致意：「妳的思維，是個很美麗的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想，既然如此，或許我能再為我的人生，做出一個意外的選擇。」說著，她取下自己的右眼，放入我沒有握拳的右手心。

「踏上你的宇宙之旅，帶著我的祝福，好嗎？」

我難掩驚訝、對她投以憂心的眼光，她卻微笑且鎮定，看來，並非一時興起的衝動。我低頭俯視掌心那個折射千萬微光如稜鏡之心的球體，問自己：能帶她見證另一個世界的盡頭，以及宇宙無窮盡的荒涼與廣袤嗎？

「我答應妳，帶妳去看......」

情感像溢滿的湖泊懷抱著月光，待光芒靜默下來，我看見，一稜決心。

之後，拓荒者10724，究竟有沒有回到自己的宇宙時空呢？應該是有的，因為沒過多久，酒保亞瑟被一個神祕的女子告知：拓荒者臨行前「急忙」請託，務必轉達對他的感謝；以及，芙蘿拉的遺體，可以交付她的家人、好好安葬。

據說亞瑟聽了第一時間氣到差點哭出來。不曉得生氣的是哪個點呢？

總之，寫完這個故事的我，非常非常驚訝。

其實這個故事本來就打算寫八段，而且三個月前就擬好結局了。

驚訝的是：我竟然可能因為捨不得離開那個想像中一點一滴建構起來的透明宮殿，就任性地讓拓荒者 10724 繼續待在裡面了。

第二個驚訝是：過程中好幾次、順著故事，我無意間寫出一直沉澱在自己內心深處，卻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大概這些東西，並非詩或散文會去提及的、不具啟示或心得，就只是很私人的部分，透過虛構的故事，反而以一種很原始的形式轉換成文字。包括：與原生家庭的緊密和分離，以及自十七歲開始就折磨著我的類似自律神經失調的一些生理反應，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把這些除了身心痛苦之外沒什麼好說的東西轉化成故事表現出來。

也是因為村長用心架構一個有趣的世界框架，才能讓不常寫小說的我，也能開創、領受這個文體的魅力。

希望這些人物就像不常連絡，但也不曾忘懷的好朋友那樣，繼續陪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