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 - 第四章 - 涅槃

2022/07/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葉馨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旁邊的儀器發出規律的嗶嗶聲。
一個個頭瘦小,妹妹頭下有張架著圓框眼鏡的尖臉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坐在病床旁的摺合床上,交叉雙腿,低著頭正在打盹。她抬起頭瞥見葉馨,站了起來。
「好一點了嗎?」她說:「我叫桂敏芙,是警務處的心理諮詢專家。有沒有地方不舒服?」
「這裡是 - 」
「這裡是律敦治醫院,」桂敏芙說:「警方在攻堅葵涌貨倉時,發現妳倒在地上,因為妳是員警,就聯絡我過來處理。」
「士圖人呢?」
「士圖?那是誰?」
「跟我在一起的男的,叫霍士圖,他身材跟我差不多高,背上有刺青,還受了重傷 - 」
「我們在現場只發現妳一個生還者,其他死者的身份也都查清楚,沒有你說的那個人,」桂敏芙搖頭,「沒關係,妳留在這裡靜養,我相信他沒事,就會過來找妳。」
病床下傳來一聲輕輕的『喵』。
「哎呀,差點忘了,」桂敏芙彎腰從病床下提起一個塑膠籃。「妳入院後不久,有人把這個東西放在護理站,指名要給妳的。」
葉馨打開塑膠籃,抱出一隻三色的小貓,「鉤仔?」
「原來妳們認識啊,」桂敏芙推開病房門,「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需要按鈴通知護士,我晚一點過來。」
她關上門,把葉馨留在病房裡。
葉馨把小貓舉到眼前,前額靠著小貓的額頭,雙肩不斷顫抖,淚水撲簌簌從眼角湧出。
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的小貓只能靠著她的前額,發出輕柔的喵聲,舔著她的臉頰。

「先生,抱歉,這裡是管制區域。」員警走上前說。
「不好意思,我家人也在這裡住院,恐怕我走錯樓層了。」我將視線從病房窗戶別開,用袖子擦擦眼角。
「是這樣啊,請跟我走。」
「既然是管制區域,就多派點人嘛。」我咕噥著說。
「謝謝您的建議,我會轉告上級。」
警員帶著我走到護理站,一旁的告示牌有畫著異人神面具的通緝令,懸賞一千萬港幣。

警方從貨倉二十幾個不同的地方,搜集到詹宇鴻的屍塊。
最遠的是他的腦袋,放在貨倉的最頂層。
依據現場被殺的人跟詹宇鴻的遺體,警方研判應該對方有二十幾個人。
但特別行動連看到的疑犯只有一個人,案情因此陷入膠著。
不過詹宇鴻的遺體和『警察玩法該殺』的標語,嚇壞了一堆曾經跟詹宇鴻一夥有交易的小咖員警和黑道,紛紛向警方自首。一度消聲匿跡的警察貪瀆成為好一陣子八卦媒體追蹤的話題。
唯一差堪告慰的是,警方商議後決定恢復杜紹輝的警職,以追捕徐阿采的名義追贈榮譽獎章,並批准他在香港專門安葬殉職公務員的『浩園』永久安葬。
至少比埋在消波塊裡要好。

靈車在預先挖好的墓穴旁停下,幾名警察搬下杜紹輝的靈柩,放在墓穴旁的鋼架上。
對警方而言,杜紹輝的葬禮是這幾個月少數幾件上得了媒體的正面事蹟,所以場面特別盛大,各單位的代表跟媒體以墓穴為中心圍了好幾圈。
「現在,我們請杜紹輝督察的同事跟未婚妻,剛從英國受訓結束歸隊的葉馨警員致詞。」
一襲黑色套裝的葉馨走上講台,一隻三色貓站在她肩上。
「首先,我代表紹輝感謝各位來看他 - 」

「我們對外宣稱,她在蘇格蘭場跟倫敦的特別行動組受訓五年,最近才回香港。」同樣穿著黑色套裝的桂敏芙,站在葬禮外圍的一棵樹下。
「受訓五年,未免太長了。」我坐在樹下,背脊靠著樹幹,身上是髒到發黑的汗衫、牛仔褲跟拖鞋,斗笠低到遮住了臉,加上身旁放著掃把跟畚箕的手拉垃圾車。
任何人看到了,應該都會認為我是清掃墓園的工人吧。
「以她歸隊時的表現,五年說不定很合理,」桂敏芙說:「她出院後回到毒品調查課,有一次我們追捕一個毒梟,上級擔心她,把她安排到理論上絕對不會有人走的後門,沒想到那個毒梟真的打後門逃跑,上級帶人追到時,只見她把那個毒梟踢到半死,還要兩個男同事用力把她拉開。」
「這樣啊。」
「還有一次嫌疑犯駕船逃到海上,我們呼叫水警支援時,她自己跳上一艘快艇追了上去,把對方撞到海裡,水警趕到時第一件工作不是逮捕嫌犯,是把他們從海裡撈起來。 - 你到底都給她做了些什麼訓練啊?」
「這個嘛,其實我沒有訓練她什麼,」我說:「我只是想辦法喚醒她的求生本能而已。」
「每個單位的主管都在跟蘇格蘭場打聽,是哪個教官那麼變態,能把嬌滴滴的女警訓練成魔鬼,甚至有主管打算抽調一兩個人過去磨個兩三年,」桂敏芙說:「沒多少人能承受像她那種快節奏的辦案方式,現在上級乾脆把我們兩個編成一隊,還打算從其他單位抽調女警過來。」
「那恭喜了。」

台上的葉馨說:「今天在這裡,我還要感謝一位霍先生,他幫助了我,也幫助了紹輝 - 」

「妳沒有清除她的記憶嗎?」我問。
「大藪學長真的把你帶壞了,」桂敏芙說:「人腦又不是隔夜的髒襯衫!愛怎麼洗就怎麼洗!」
「抱歉。」
「況且我認為沒這個必要,」她微微一笑,「畢竟知道她那段過去,而且會對她不利的人,不久前好像都被某個人殺掉了。」
「是嗎?」
「如果還有人能活下來,代表大藪學長對你的能力形容太誇張了。下次他再推薦人給我,我可要好好考慮考慮喔。」她低下頭,嘆了口氣,「現在我比較擔心的是她這麼拚命,如果又遇到什麼危險 - 」
「沒想到這年頭做這個,還要附贈售後服務啊。」我笑了出來,「有什麼事就帶話給齊亞克。不管我在哪裡,收到信就來。」
「我知道了。」
台上的葉馨已經講完,一旁的軍樂隊開始奏起驪歌。
桂敏芙朝我點頭,向靈柩走去。

葬禮完成後,賓客逐一和葉馨握手離開。
葉馨抱下肩上的鉤仔放在臂上,望向離開的賓客背影時,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個人身上。
她突然起身朝那個背影跑去。根本聽不見身後桂敏芙喊:「葉馨!妳怎麼了?」
她小跑步追上那個背影,抓住肩頭轉過來,「你跑到哪裡去了!」
「小姐,妳是不是認錯人了?」背影的主人露出微笑,是齊亞克。
「原來你不是 - 」葉馨的眉頭垂了下來,透出一絲落寞,讓人想到聖誕節拆開禮物後,發現不是自己想要的小孩。
「沒關係,畢竟我們是同事,很多人都說我們的背影很像。」
「他人在哪裡?」
「士圖已經離開香港了。」齊亞克說:「他說他已經完成他的工作,應該把妳的人生還給妳了。」
「什麼叫『我的人生』啊!」她眼淚迸了出來,使勁錘著齊亞克的胸口,「從他把我從那裡救出來開始,他就是我人生的一部份了!你知道嗎!」
「問題是妳也知道,他的人生不但不正常,還很危險,」齊亞克連忙扶住她肩頭,「他認為妳應該過平靜的生活,他不想連累妳 - 」
「他為了我可以連命都不要了,我為什麼不行?」
「好吧,我會幫妳轉告他。」齊亞克嘆了口氣,「不過他行蹤無定,我不確定能不能找到他 - 」
「我會在蘭桂坊的『Sea Breeze』等他,」葉馨握住他的手,「如果他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
「我試試看。」

齊亞克一坐上計程車就說:「士圖,你知道嗎?葉馨給了你一個大難題。 - 你這計程車司機也扮得太像了吧!」
他伸手搭上司機肩頭,對方轉過頭,是個戴上墨鏡跟棒球帽,黝黑,臉龐略長,線條粗獷的中年漢子。
「 -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齊亞克連忙縮手。
他身旁的椅背倒下,我鑽了出來。
「亞克,我確認一下,」我把椅背翻回去坐定,「你到底在人家地盤上放了多少狠話啊?」
「難不成是 - 」齊亞克望向前座。
「我們跑到人家的地盤殺人放火、亂挖防波堤,還跑到人家警局放狠話,」我朝司機笑了笑,「人家當然要禮尚往來一下囉。」
這個老頭子還真不是蓋的。
我剛在路邊找棵樹,脫下身上的衣服丟進垃圾推車裡,一輛計程車隨即停在旁邊,兩隻手倏地被拉到身後銬住,一股大力拎著我,像垃圾一樣扔進行李廂。
司機爆出一聲大笑,「你們要去啟德吧?我送你們一程。」
「現在剛好是交通尖峰時間,到九龍不太容易吧?」齊亞克說。
「對警察而言,這不是問題。」
他發動引擎,車子立馬彈出,像被人從後面重重踹了一腳。
「沒想到我把你銬起來塞進行李廂,你竟然還逃得出來。」他說。
「很多情報單位都把解開手銬當成入學測驗。」我聳聳肩:「我以前的師父還把我塞進汽油桶,丟進乞沙比克灣裡。」
「那在你之前 - 」
「有一次我們開車經過時我問過,」我說:「當時他望向橋外的海水說,哦,大概還有二十幾個在那下面吧。」
司機握著方向盤,「因為種種原因,很遺憾警方不能給你們兩個正式的勳獎,連留在記錄上的都不行。」
「這個我們清楚。」齊亞克點頭。
「不過,給點小禮物應該還是可以的。」他從前座推過來一個藍色的小盒子。「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兩只銀色的戒指,一大一小,上面鑲著有鑽石眼睛的銀色海豚。
「這個是 - 」
「在這裡對杜紹輝和葉馨不甘心的人,不只你們兩個,」司機說:「我原本想招募杜紹輝當我的部屬,不過被他以有未婚妻婉拒了。當他準備結婚時,我們準備了戒指給他們夫妻當結婚禮物,沒想到後來事情會變成那樣。」
「原來如此。」
「杜紹輝跟葉馨失蹤後,我跟幾個孩子私底下找了他們五年,」司機說:「謝謝你們完成我們的心願。」
「謝謝。」我取過戒指戴在手上。
計程車停在啟德門口,計程車司機幫我們卸下行李。
「喂!」我們正要離開時,他喊住我們,「下次來香港,到粉嶺找我喝茶吧。」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如果您來紐約,也歡迎來孔子廣場,我們華埠的茶樓不會比香港差。」
「孔子廣場嗎?我懂了。」
「很抱歉打傷您的孩子。」
「原本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像你同事講的這麼厲害,」他拍拍我肩膀,「別在意,他們都說如果有機會,要再向你討教討教。」
「沒問題。」我點點頭。轉身拿起旅行袋。
「那位先生是 - 」齊亞克問。
「他已經講了,」我回過頭,「抱歉,亞克,你先回紐約吧。」
「你要去哪裡?」
「我要回非洲一趟,」我揚揚手上的護照跟機票,「大藪託他學妹告訴我,『哈佳之家』找到新地點了,我回去幫他們把旅館蓋好,生意安頓好再回去。」
「你確定嗎?」
「畢竟當初我們讓人家失去了旅館,多少要彌補一下,」我笑了笑,「回紐約不過是跟那些大頭報告而已,這不是你的專長嗎?」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他拖著旅行箱走了兩步,回過頭來,「葉馨要我告訴你,她會在『Sea Breeze』等你。」
我點點頭。
齊亞克走遠之後,我抬高左手,看著小指上的海豚戒指。
回到非洲後,應該有很多故事可以在砌磚頭、扛水泥時講給安其羅、大藪和哈佳聽。
能夠告訴哈佳的那些小孩,白天跟他們講故事,晚上給他們唱搖籃曲的馨姐姐現在在哪裡。
等到我哪一天衰弱到拿不起巴朗刀、握不住槍、開不動帆船時,或許蘭桂坊會有一杯酒等待我。
不過我很懷疑,這一天是否會來臨。
(別急著走,還有尾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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