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認為南海那個美麗的白鷺之島的血液是無比的美麗、優秀的。我抱著它而生,而將死去……」
──江文也
楔子
大冠鷲早早回巢,趁陽光尚未抽手前將漫漫長夜提早暖熱。
餘暉遲遲不散,在鷲如寶珠的眼中映出一抹橘黃,暈染雲際。
風自日落處吹來,鷲順勢將大翼展開以承接最後一份溫暖,優美的弧線在灌木叢上空形成大半片陰影。
日落之際,群峰間的山嵐以神龍猛進之勢急速聚攏,厚重的濃霧沒過觀音山中錯落的樹冠。溼氣使得夜行鳥獸有所忌憚,但卻鼓舞了遇水而生的螢火蟲。螢火瞬閃即滅、璀璨如星光,雨後的山林多了分歡快。
俯視大地的鷲在入夜後也不過是一隻倦鳥。牠趁著微風稍微消停之際,打了個小盹。一直到月正當空,急促的腳步聲劃破寧靜的夜晚。
抱著皮箱的青年藏身在斷崖前巨木的盤根錯節之下,摀嘴低聲喘息。
他面色蠟黃,襯衫沾滿泥土與汗水,黑褲下的槍傷雖做了緊急處置但仍血流不止。距離青年不遠處,三名黑衣客來勢洶洶,顯然是追著青年而來。
「交出皮箱就不會為難你。」三人中唯一穿著體面西裝的男子率先發話,大概是其餘兩人的首領。他的皮膚有些蒼白,身材相較其餘兩名手下更為瘦削,但眼神要更狡詐一些。
「洪仔、亮仔,你們去附近看看。」
霎時間,手電筒強悍的文明光穿透濃霧,把附近林區照得大亮,連潛藏在落葉堆中的竹雞也被照得無所遁形。顧不得雙翅不利於飛行,竹雞一邊拍擊翅膀一邊跳躍,逃離手電筒光照所及的範圍。
亮仔再抽出鋒利開山刀,劈砍擋住阻礙視線的枝條。排除繁雜橫生的林木枝葉,文明光得以毫無阻礙地向著原始叢林的末尾推進。
青年緊抱的皮箱並不是一般的皮箱。上頭除了有著華麗的雕飾、銅釦閃亮如鏡而沒有一絲生鏽,內裡更是嵌入預防碰撞的棉布與酒紅色天鵝絨。為了保全這只皮箱,青年負傷也要帶著它藏身山林;為了奪取這只皮箱,追殺者即使翻遍整座山也在所不惜。
「找到了。」亮仔露出黃油油的牙齒。
首領瞇起眼,提起獵槍瞄準前方。殺意循著筆直的槍桿向前延伸,銀色槍口閃爍的寒光讓人不寒而慄。
但願我的犧牲值得。青年心裡想著。
將要迎來逃亡生涯的終點,被犧牲在熱情之後的親友與故里,燒灼著青年易感的神經。追殺者的腳步像秒針,謹慎卻又不留情地算著青年剩下的時間。
沉積在林道的枯葉因風拂過而翻騰,像是在預演殘酷的殺戮劇碼。
再過不久,這條勞碌多舛的生命將消散於槍下,沒有親族的掛念與愛人的慟哭,他的英魂將無人奉祀,只能作為孤鬼在歷史之外徘徊。
然而,追殺者幾乎得手,宰制青年性命的暴力,因一雙帶暗黃光澤的野獸眼眸戛然而止。
意識到青年的存在,野獸非但沒有展露出攻擊或遁逃的意思,反而凝視著青年。
不受豢養,未曾記錄,野性的壓迫感四處流淌:似虎非虎的型貌,遍布「日」字白色眼狀斑點的漆黑毛皮,銀白尖牙似能將天空撕碎。
一人一獸對眼的剎那,那雙篆刻咒文、具靈性而無比滄桑的眼中,竟映出本應只屬於人類的憐憫。
幾乎是同時轉向循著聲音的源頭,那茂密的灌木叢。野獸撇了撇頭,瞇起金黃色的獸眼,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便閃身遁入叢林。
「是他!」像是被蠱惑似的,看見野獸眼睛的追殺者皆錯認那團黑影就是追捕的對象。當野獸跑走時,三人竟毫不遲疑地朝著黑影遁逃的方向奔去。
直到落葉不再翻騰,因奔馳而起的草青味散去,青年緊繃的心弦才獲得舒緩。
山嵐散盡。群星閃爍、螢火綿延數里,暗夜猶如白晝。
微風拂過青年沾滿塵土的面頰,不知名的小溪蜿蜒如蛟,潺潺流水灌溉著村莊的莊稼。家鄉之景湧於青年心頭,輕鬆的心情促使他低聲哼起離家前最流行的小曲。
傷口總會痊癒。滿身疲憊會被緩解。一腔赤誠終會得到回應。深吸一口氣,終於不再是吞吐無助,而是攝取希望的光輝。
但青年怎麼也想不到,今夜的他將重獲新生,也將面臨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