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話*第8話

*第8話—說真話的地方

突然收到某位朋友的訊息，一位曾經形影不離的朋友，後來畢業、成長，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終而漸行漸遠、不再熟稔如昔。是一段相知到不需要明說，可始終在心裡為對方留一個位置的那種信任關係。

長長的訊息裡他向我袒露了他的徬徨與恐懼，在他的人生裡，這向來是不被鼓勵甚至於他，是有失身分的事，畢竟他從來都是以明智見長，似乎只有別人來請益他，沒有他看不透的事。

＂其實也不是要你給什麼意見，只是在你面前，我才不用裝得很堅強。＂他寫下。

對於別人的人生，我已經懂得不再高談闊論，因為無論是什麼樣的選擇，最終都不是我們替對方承受，而不能提供實質幫助的我們，也只剩誠心祝福對方一途。然而，我更感動的是，自己能在這種情境下被這樣想起。＂有個地方可以盡情脆弱是幸福的事。＂我說。

他問我，＂恐懼的時候，會做些什麼事緩和自己的情緒？＂

歷劫歸來兩個月的我，還是不免先陷入一陣沉思，彷彿什麼開關被碰觸到一般，瞬間感覺鼻酸和眼眶發熱，不敢再想下去，趕緊用力咬牙，把思緒從仍鮮明的記憶中狠狠抽離，緊緊甩上那道門。

＂先允許自己恐懼吧。因為只有你自己真正和自己在一起。＂他一定懂我的意思了，畫面上顯示出＂已讀＂二字後他便沒有再回。對我來說，那道門還不能輕易打開呀，至少現在還不能…。提醒自己深呼吸，將自己安撫下來，我也還在先允許自己恐懼的階段裡。

生命中幾個比較親密的角色，如果本來就有微信，或是為了我才特地去開一個的，我都一一加入人數極少的通訊錄裡。當時是為了能夠第一時間取得聯繫，避免有個萬一；現在則是用來暢行無阻地分享第一手日常訊息。偶爾發發朋友圈、影音號，跟著L一起刷抖音、關注別人的直播號，前提是這些內容全都不太重要或是無傷大雅。

有一次跟個地方官吃飯，席間他問我們台灣年輕人對兩岸關係的看法。又來了，歐美的老男人特別愛聊政治，遇到台灣人就猛追問這件事，好像身為台灣人就必須有政治正確的立場，他們的政治正確；還有就是這種身分的，可以從言談之間判斷他到底想聽什麼，是優越感滿出來的那派或是自信爆棚的那種，接下來的話最好避重就輕順著毛說。

這些都是我們必須養成的習慣，說白了就是把它當工作。人到哪，總得某程度地調整自己適應現在的環境，日子才能過得輕鬆舒服一點。有些不需要理解的事情，就別耗費心力去問到底；別急著用反駁證明觀點，點點頭順勢附和過去吧。

前陣子日本出了件不小的事，這幾天台美兩方的新聞也鬧的，連我朋友少得可憐的朋友圈，也都看得出騷動。唯有足夠遠慮的人，對於諸如此類的敏感事件才閉口不言，如L的老闆。

＂在這裡，當個沉默的大多數才是上策。＂Z老闆說。越是話題的事情越是別留下任何記錄。

L的老闆Z白手起家，創業至今二十餘年，當年為了發展旅遊觀光事業，和胞兄兩人，與十幾個村落、共二十支少數民族周旋；隨著公司發展，上至黨政要員、下至三教九流都得打點服貼，該強硬、該屈軟，該誠直、該耍弄，說他倆已經能夠七十二變絕不為過，最重要的是，他們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最初的樣子。他們說出來的話，當下絕無半點虛假，可他們沒說出口的話，也不代表不是事實。

我記得前幾年有幾個，當時跟著Z老闆他們一夥在搞事業，還說跟國家企業有點關係。混得越是風生水起的，越是可能在江山易主的時候翻船，沒兩年就聽說那幾個就被抓去關了，不知道什麼罪名，反正也不需要是真的。所以凡事得先留個退路，國籍、身分、房產、物業等等，不僅是投資更是保險。

還是有不少人想遠走高飛，可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表示，不然為什麼近年來東南亞的長期簽證代辦，變成越來越大的事業體了？也有幾個向我們打聽過台灣和泰國的情況。有人世界走了一圈，回頭重新把這裡當作家；也有人一輩子就想出走，打從心底放棄這個家。

想說的深一點多一點的話，我還是為了自己寫，我沒有辦法克制自己不去思考，但我可以選擇訴說的對象。想告訴你們的，我都按捺著性子，即使網路再慢再爛，也定要飄洋過海一篇一篇發。在這裡的我，不能說是假的，是只讓人看見50%真；在那裡的我，則能展露80%真。剩下的，一半留給L，一半留給自己。

越來越明白，當一個時時刻刻都說真話的人不難，只要敢。有時候說真話的代價太高，不見得是自己扛得起的。真話是不是傷人，端看語者的內心是不是懷著惡意而來，有些真話確實鋒利，卻不一定會讓聽者感到受傷。所以有那麼一個地方，可以肆無忌憚地大說真話，這真正的幸運，我現在懂得珍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