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水小偷 - 33 - 他感到心中總有一種檸檬摩擦而透出的味道

2022/09/16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走在東繁科技裡的吳念華,開始與這世界隔離。
甚至像是某一種自動導航模式。
只不過是一個早上的請假,已足以讓這些喋血的人們更加地放肆。吳念華望著桌面堆積如山的工作開始辦公,時不時出現在他身旁的梁煥秋總是搭配著口沫橫飛的吐槽。然而吳念華宛如絕緣體,即便面對這一切糟糕待遇仍能止住內心的任何情感。
這是他工作這麼久以來,覺得內心最平靜的時刻。
報廢事件的華麗綻放到凋零成凡日般的日常,只不過花了幾天的時間。不意外地,吳念華成為了這個case的owner。他不停地修改手中的report,變成大家欣喜的樣子。在這之後,資訊的洪流將不會再記載「真實」的樣貌,即便是Global單位前來稽核與查證,也只會看見映射在裙帶關係上的虛像。
吳念華再次把資訊輸入至系統後,
必須點按下最後的submit按鈕。
他在這個按鈕之前停滯了許久。
深呼一口氣之後,輕輕地按下,宣告著戰役的失敗。
在他苦笑的同時,警方剛好捎來了新消息,
這使得吳念華覺得自己獲得了換氣的機會。
警察的封鎖終於解除,
袁世宗也與吳念華訂好隔天的筆錄時間。
他準時走出辦公室,用著從容不迫的態度。他無意識地穿過金屬門,按著流程給警衛檢查。他的思緒不在這裡,而在遠方,眼前的這一切只不過是機械般的無機流程而已。準時下班就像是基因改變一樣,吳念華將車駛出東繁科技時,打卡時間是從所未見的17點02分,那一天是他真的放棄所有可能存在於心中的「職場道德感」。
吳念華準時地接送小柔,並且難得買了菜回家做菜。他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要尋找某一種生活中的儀式感。當小柔衝進客廳開始玩玩具時,他才發現會讓自己踏實的事情真的不多,有時來得更簡單。他打開平板,看著Youtuber從容不迫地分析該如何料理食材,而他用拙劣的技術,也完成了大約只像一半的料理。
雖然家裡的樣子像是被原子彈轟過一樣,他仍然不希望自己的興致被此打擾。他用藍芽音響播放儲存在他歌單的「A Whiter Shade Of Pale」。為自己倒上一杯紅酒、為小柔倒上一杯多多。兩人難得地用餐,雖然菜真的煮得不是很好吃,但兩人還是笑得很開心。今晚,他不想管教孩子,他想與孩子分享自己的喜悅。
那份喜悅是什麼?或許是歷經許多悲傷與痛苦之後,才撿起的喜悅吧?吳念華知道要是把現在的所作所為跟任何人分享,都像是瘋子一樣。他打開手機,將這樣的心情記錄下來。
他知道總有一天會需要跟這屋子告別,因為它有許多回憶。如果茉曦真的回不來了,那麼這房子似乎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他光是望著客廳,都可以看見茉曦在那邊整理書櫃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錢,要是真的被公司資遣了,賣掉這棟房子的錢,或許還可以讓他跟小柔重新開始。他們或許也要重新找一間幼兒園。他得真正找一份五點可以下班的工作。
這一切改變,都沒有辦法等待任何人或者結果就要前進。無論茉曦回不回來,這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會隨著時間邁開步伐。時間好像不會憐憫自己。它似乎對待萬物都是公平的,除了坐在接近光速的移動工具之上,或者經過一個巨大重力的黑洞。吳念華笑了,誰會描述時間的時候,還會設想相對論的事情。
他拿起紅酒杯,小柔用兒童水杯喝著多多。
他們似乎在體驗曾經失去的家庭氛圍與空間。
複雜的情感似乎成為了酒中的單寧,一同入肚。
這個家,如今變成了全新的模樣。
吳念華拿起澡盆開始放水,
望著水流動的樣子。
他不禁感到一陣強烈的辛酸。剛剛的喜悅到底是什麼呢?是不知不覺的強顏歡笑嗎?他沒有哭泣,雖然他感到心中總有一種檸檬摩擦而透出的味道。他內心深處,似乎知道答案。他知道即便茉曦真的還活著,這個家似乎也沒辦法復原了。她似乎不會回來。一想到這裡,檸檬的感覺又浮現在心頭。
她在做什麼呢?
她找到人生想做的事情了嗎?
吳念華發覺自己想要改寫「薪水小偷」,只是想滿足某種「復健」過程。試著在這中間流連,就可以忘記現實世界的痛苦。將那些痛苦、悲傷、憤怒的文字宣洩,試著療傷自己殘破不堪的心。然而這樣的一切,都無關乎茉曦。
他綁架著自己,認為這麼做,是為了茉曦。其實他是為了自己。他只是想讓自己繼續活下去而已。因此無論真相的可能有多微小,他心中的世界絕不能放棄茉曦還活著的假說。因為一旦放棄了,他就會像撲克牌塔一樣,潰不成軍。
為什麼人這麼脆弱呢?他始終不懂這個問題。
在小柔睡著之後,吳念華慢慢地走出主臥室,環伺著家中每個角落。他整理著被警方給敞開的衣櫃、書櫃。把一個又一個的物件歸位。連同茉曦的書房也是,他重新排列那些書本。而那些書本再也不會留下茉曦給他的訊息了。
他很懷疑「挪威的森林」是不是某一種茉曦留下的訊息?他一一將書排好後,看著桌上插著電的筆電。他打開茉曦的筆電,裡面並沒有多餘有意外的發現。
突然間,他想起來了一件事。
他用茉曦的帳戶查看著專欄的後台。他想起了這個專欄有訂閱制度。依照茉曦的人氣,每個月這樣算起來是有不錯的收入。他只是在思考,要是茉曦真的離開,那些訂閱而來的錢該如何處置?
而當他在帳戶權限看著電匯帳戶時,雙手停了下來。
那不是茉曦的帳戶,而是自己的帳戶。
她將這些錢匯到他的帳號?不,這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從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金流到他的個人帳戶。
接著他發現用戶權限還可以看過去歷史電匯帳戶。
沒錯。過去是使用茉曦的個人帳戶沒錯。
現在那個帳戶,照理說警方也拿去查證了吧?
時間呢?改變電匯帳戶的時間呢?
2021年3月18日。
失蹤前一天?
在失蹤的前一天才把專欄營收電匯帳戶轉到自己這裡?
這是什麼奇怪的巧合呢?

隔日。依據邀約,吳念華來到了派出所,協助警方釐清案情。這一次來,是到了一間像是會議室的小房間。袁世宗坐在他的對面,這一次只有他,單獨一人跟他在會議室。
「在開始之前,我想談談你跟張喬立之間的關係。」
一模一樣的格線筆記本,袁世宗拿出筆。
很久沒聽人說起「張喬立」這個名字,吳念華聽見時還遲疑了一下。
「我們是高中同學。」
「跟程茉曦小姐也是嗎?」
「對。」
「據你的瞭解。張喬立跟你太太在高中相處的情形怎麼樣?」
「我當時認為是一般的朋友,但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怎麼說?」
「袁警官。我相信你已經做完了阿寶的筆錄,對吧?那麼,我們應該可以省略更多部份。」
「他的確有說,昨天有跟你坦承這件事。」
「對。」
「在這之前,你有曾經懷疑過他嗎?為什麼他會突然承認──」
「安婷。昨天我接到了羅安婷的電話,她是茉曦的好友。她向我坦承之前跟我說的所有說法都是錯的,一切都是阿寶花錢迫使她的。而安婷最早提供的這一套說法,我在最早失蹤案的時候也有陳述給警員,我相信你那邊有記錄。我在得知消息後,當時我還下榻在阿寶的家,決定趕回去收拾行李,然後發現了一枚鈕釦。」
「什麼鈕釦?」
「那是茉曦平常穿的洋裝上的鈕釦。」
「為什麼覺得會是茉曦的?」
「直覺吧。」
「你不會覺得這一切太巧了嗎?」
「什麼?」
「平常我們要找到跡證或者重要的證據,都不太可能是用這麼簡單又巧合的方式。」
「所以你現在還在懷疑我嗎?」
「我可沒這麼說,吳先生。要是真的懷疑你,我就會提醒你需要請律師。」
「那麼?你的重點是?」
「我第一次辦到這麼離奇的案子。回到剛剛那顆鈕釦,你覺得那件洋裝在哪裡?」
「我不知道。茉曦或許穿著,或者有可能在她的衣櫃。」
「嗯,它的確還在衣櫃裡,那件洋裝真的還少了一顆鈕釦,而且經過比對,與張喬立家發現的鈕釦是吻合的。」
「很高興你得到答案了。」
「吳先生,我提醒你的言詞。我跟你之間不是敵對關係。」
「那你可以多說一點你的想法。我不想只是被一直問問題。而你只是想用問問題的同時驗證我的清白。如果想要真的討論你想要討論的話題,那就應該是對等的方式討論。」
「吳先生。請你想清楚,現在我們是請你配合我們釐清案情。」袁世宗再次警告吳念華,他繼續說:「那件衣服就像是被擺回去的。按照常理,要是張喬立真的對程茉曦小姐施行暴力,他應該沒有任何理由重回到你們家把那件洋裝掛回去。」
「你想說的是,比較像是女方無意遺失了那顆鈕釦,然後女方將衣服穿回家。或者是那間洋裝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家,就像是把鈕釦硬是扯下,被帶到男方的住處?」
「大概就是如此。它就像是一個信物一樣,只是讓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張喬立的所為。」
「事實上我不認為阿寶說的都是真的,但身為一個丈夫,在那種情況下撿到鈕釦,任何人都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沒有要質疑你的反應,而是動機。」
「你意思是那顆鈕釦是刻意要讓我看到的?」
「我想問的是,你當時在張喬立租屋處沒有發現那顆鈕釦,還會覺得他是兇手嗎?」
「我現在也不覺得他真的是兇手。」
「哦?為什麼?」
「你也說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案子,我也這麼認為。你願意讓我看更多你們查到的疑點嗎?你真的有拿到什麼實質性的證據嗎?」
「目前唯一的實質證據就是張喬立的發財車上,在後車斗的邊緣處的確留有程茉曦小姐的血跡。然而他提供的其餘口供,跟實際上有很大的落差。」
「血跡是真的照著你們覺得的方式留在上面嗎?」
「你覺得呢?」
「現在的科技應該可以輕易地從血液在物體上的噴灑、流過的痕跡,推敲出是否只是抹上去,對吧?」
「你聽起來就像是在現場一樣?你很清楚?」
「我只是站在反對方的角度思考這件事。」
「你覺得不是張喬立殺了茉曦?」
「不。我認為茉曦還活著。」
袁世宗笑了,從不展露笑容的他竟然在吳念華面前嘴角抽動。
雖然他很快地抽起了那份輕藐,但吳念華清楚那代表什麼意思。
「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至少現在我們的確還沒找到任何人。」
「你們應該也有做了現場模擬?」
「你聽起來很熟悉我們的工作?」
「所以模擬結果呢?」
「從鑑識人員給的角度,還有張喬立提供的站位,是幾乎完全吻合的。但這也不完全說明那是第一現場,我們只能確定程茉曦小姐的確被張喬立帶到他的發財車後車斗上,按照著他說明的方式留下了血跡。但後面接著說下去的證詞很明顯沒有強力證據。」
「因為根本沒有他說認識的船或者什麼船員,跟協助棄屍的人,對吧?」
「我們搜了所有可能在他說時間、地點的船隻,沒有吻合的特徵。也沒有任何監視器可以證明。」
「該不會他說的棄車位置,沿途經過了許多沒有監視器的區域?」
「就像是茉曦小姐失蹤一樣。他說了許多地點,口供不停地更改。但就是無法找到相關實證。整起事件就是一堆幽靈車、幽靈船。唯一對的東西只有我剛剛說的。」
「那你們在我家有找到可以用的實證嗎?」
「只有這個。」袁世宗拿出了一張照片,上面有勾勒出陽台的截圖:「我們幾乎沒有找到任何特別的地方。我當天有問你兩個地點,一個是拿安全帽的地方,一個是曬衣服的地方。曬衣服的地方留下的是室內拖鞋,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直接穿著室內拖鞋到陽台進行曬衣。因此唯一的疑點就在大門進入的那個層架。你有跟我說茉曦若平常拿安全帽、雨傘也不會站到那個區域。而且根據鞋印開的幅度,推測比較接近是蹲在那裡。而且不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她蹲在那個角落?」
「對。」
「這好像不代表什麼,也可以代表所有可能。」
「但,是背對櫃子的。」
「背對櫃子……」吳念華雖然這一點非常可疑,但只是蹲在層架前方的這種狀況,有無限種可能解釋方式。這根本算不了是什麼有用的線索。
「假設要蹲下來拿不同層架的東西好了,鞋印的方向也不會是向外。因此看起來就像是蹲在那邊。」
「所有的搜索,只有這個有疑點?紙條呢?」
「是茉曦寫的。好險紙條不多人觸碰,我們還是可以比對出大面積手在紙面留下的痕跡。我們也有對照過茉曦的筆跡。除了你的指紋以外,我們並沒有檢驗到第三者的指紋。而你提供所有在那段時間來訪的客人,現場的狀況與你的說法相符。甚至張喬立在你家待的狀況也與陳述的事實相符。」
「我只想問一個,你們在此之前覺得我是嫌疑犯嗎?」
「直到此刻,我仍然視吳先生是重要的訪談對象。我說過了,真正有威脅的人,我們會主動告知他們可以通知律師。」
「我不懂的是『時間』。你對一些巧合發出了疑問,那麼對於什麼時候搜查我家的時間點又是為了什麼?」
「我們沒有義務告訴你偵察的所有細節。」
「你只是聽從一名茉曦的家屬,而開始展開鋪天蓋地的搜索嗎?」
袁世宗臉色凝重地看著卷宗,吳念華知道那代表著許多事情。
「我最多只能說到這些。我們特別被關照要對這宗案子有高度的關注。」
「我沒想到那小子有這樣的能耐,程以豪,對嗎?所以告訴我,我還有可能是兇手嗎?」
「吳先生。我們可以針對本案的細節作討論嗎?」
「好吧。」吳念華聳肩。
「據之前您跟我們派出所員警討論過。程小姐有在寫作。我從她編輯手上有拿到一份文檔。請問你對這件事有什麼事情要補充嗎?」
「上次我的確與張員警說過。」
「我們與張喬立先生比對過這本小說的細節。他幾乎完全熟悉這本小說的所有內容。據我所知,這本小說尚未對外發佈。另外,根據您上次提供的證詞,程小姐有與一名田調對象密切、固定的來往。我們後續的確找到了張喬立先生與程茉曦一同出現在咖啡店的監視器畫面。」
「所以你們現在才找到監視器畫面,是嗎?」
「我們花了不少時間從3月19日向前追溯才找到的。」
「所以,你想說什麼?」
「我只能說,這些資料都說明著足夠的動機──」
「這些足以定他的罪嗎?」吳念華認真地看著袁世宗的雙眼。
他看見了肯定的眼神,那是一絲猶豫都沒有閃過的痕跡。
「檢方會根據我們提供的證據做出判斷。這邊不用您特別操心。」
「你們應該有清查茉曦的筆電吧?有查到什麼嗎?」
「你想說什麼,吳先生?」
「她的專欄電匯帳戶在失蹤前一天改成是我的帳戶。」
「我們的確有這份資料沒錯。」袁世宗並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那我認為你們應該好好審視手上的證據疑點。包括茉曦手機最後定位點是在市區的美村路,那裡可離阿寶住處可有一段距離。」
「這些我都知道。我倒覺得很奇怪,吳先生。一般受害者的家屬恨不得趕快吧兇手繩之以法,但你好像不是這樣。」
「那是因為我覺得這只是一場騙局。現在應該更需要找到茉曦的下落,而不是周旋在阿寶給的證據。」
「所以你現在才在這裡不是嗎?警方是靠證據做事的。你若真的如此斷定茉曦尚未遭遇不測的話,我們很希望你可以提供給我們線索。在我們談話的同時,仍然有辛苦的搜救隊同仁們正在進行搜查。」
「我……我沒有線索。」
「那我在問一些問題,你還知道張喬立的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那麼,很高興你的配合。」
袁世宗站起身,伸出他的右手。
「你們真的就會這樣算了嗎?」
「一切依照證據說話。我們還是會繼續尋找程小姐,但我要提醒你,張喬立他的證詞雖然有諸多疑點,但血跡、動機、監視器物證、包括編輯在內的人證都非常明確。因此,有任何你認為有可能的線索,都請你聯絡我。」袁世宗拿出他的名片。遞給了吳念華。
「我剛剛說的,茉曦的手機最後位置、電匯帳戶的臨時更改,甚至是阿寶住處的第一現場。這些資訊──」
「吳先生。我說過了。那些證據我都有掌握。你說得我都懂。手機位置只能說明茉曦小解或許是提前關機了,確切原因我們不清楚。電匯帳戶的更改也有可能只是她本人個人的意願。張喬立住處的第一現場的確留有血跡,但是現場的跡證被部份破壞。除了你們都到過現場以外,還有許多人曾來回進入過那個住處。你的懷疑我們都清楚。至於最終的結果是如何,我們會交由檢方判斷證據去決定。」
「好吧,那我沒什麼好說的。」
吳念華離開了派出所。
今天是4月1日,
社群裡的人們都在彼此玩樂著愚人節的笑話。
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像是被開了一場玩笑,
他再次望著河川公園,
將手中撿起的石頭丟向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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