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

我們知道，他已經許久未在深夜裡獨自行走了，所以推出家門的現在這一刻是如何特別，是你我可想而知的。看樣子身體還努力堅持著幾十年前的習慣，把自己套進唯一的深色西裝裡，而西裝底下，是一貫乾淨的白汗衫。在汗衫之下，是他為方便移動而特別訂製的褲子，深色，看起來有點挺的材質，與這個虛無飄渺的城市格格不入。看來他到現在還是很滿意這件褲子，欣賞它就像一般西褲那樣岔開、挺拔，並且柔軟。

他學會像城市人那樣戴帽子，讓沉重的軟呢帽壓住半張臉，然而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流行了，現在的他就像一個過氣的探員，以半失業狀態定義自己。可能是帽子的緣故，腦袋略顯笨重，讓人擔憂細瘦的脖子下所牽掛的長長身軀，會在下一個跨步之間脫離。影子定在原地沒有跟上他的腳步，他繼續往前，黑夜之下展開更黑的身子，原來黑色也有那麼多的層次，就像生命，我們一起思索著。或許黑就是生命的開端，一切從虛無而來往虛無裡去，我們看著他和他的獨行，參與不了，和影子一起被拋仍在腦後昏花的路燈下。這個世界所有的色彩加總起來，不會變得更為豐富多姿，而是變成單純的黑。我們還在想著，差點真的被他給拋棄。

他的深夜踽行，猶如當時光天化日下執行秘密任務的國家特務，然而我們都知道，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郵局職員，至少表面上如此，日復一日地為每一封信蓋上戳章。每天八小時重複著乏味而無趣的動作，無驚無喜的每一天，讓他的面容越來越扁平，後進的職員都戲稱他為魚板先生，他也點頭認了。

不知不覺我們也就這麼跟著稱呼他了，魚板先生，幾十年前如此，現在依舊，沒有意外的話，未來的二十幾年也是如此。看來魚板先生，這名郵局職員，現在有另一種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和身份。他現在要去哪裡？顯然今夜的行動是帶有目的性的，是要去他熟悉，而我們卻還覺得模糊的地方。

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他步行的終點在哪？

第一個等著他的是街口那盞黃光，數十年來一直佇立在那，在原地，等待著他再次行經過去，然後急轉彎，鑽進通往地下的入口，屆時，他會在亮幌的光影效果中被染上一層朦朧的塵埃，但卻猶如天使，降臨時會裹著那種特殊的神聖光暈。

然而這次並沒有，抱歉讓大家失望了，畢竟時間剝去了許多事物。沒有了光，魚板先生顯得漫不經心，沿著階梯向下，左手扶著矮牆，像走迷宮做標記那樣，最終抵達目的地。然而目的地顯然不是出口，而是進入一個更狹隘的空間的入口，為了進去那裏他彎下腰來，一邊用右手撐住就快塌下來的老舊門框，一邊像是在驅趕什麼那樣揮舞著左手。踏進去時木地板嘎嘎作響，那是必須的，他看著我，那也是必須的。

「嗨。」我向他揮動的手答到。

「這是最後一次碰面了，我要走了，我想你也知道。」說完他盯著我，沉默，期待回覆。

「我知道，祝好運！」附上從城市人那裡學來的禮貌微笑。

「你為什麼選擇留下？」

「因為我相信你之外的世界，還有進化和改變的可能。」

「你所謂的改變太慢。」

「我不覺得，畢竟我們的歷史可以活得長久。」

「真可惜我不再能相信，不然可以繼續安穩地活下去。」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異。你打算去哪呢？話說，沒有我你還能去哪裡？」

「去城市人所謂的灰色地帶，大家都說有這麼一個地方，才是真實的。」

「祝好運！」我舉起杯子，他卻轉頭去洗手間，我在原地等他回來乾杯。

路燈不再閃爍，直到早上店打烊了，魚板先生都沒有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