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與村上春樹＜東尼瀧谷＞

為了賺錢，我打算在網上開一個課程，講傳統日本文化（尤其是日本佛教藝術）。現在日本入境恢復自由行，應該會有很多人去旅行，大部份人都是去爆吃爆買，但希望有少數人會對日本的傳統文化有興趣，願意花點時間深入去了解一下這個傳統東方文化還是活生生地薪火相傳的國度。谷崎潤一郎的一篇舉世著名的長文＜陰翳禮贊＞，可說是理解日本傳統文化的基礎入門的重要參考，作者很清楚地把以日本為代表的傳統東方文化與現代西方文化分開，繼而細緻入微地將日本人的生活環境（部份）原素，著一分析，說明它們如何寧靜而沉穩地呈現著日本的本質。細讀這篇文，我有時覺得，谷崎為要把主題清楚突顯，或會將某器物或食物的特質（如落地燈或羊羹）稍作跨張地描述，以求更為彰顯所持的觀點。

當他談到日本女性的特質時，他仍然以一組接近形容「陰翳」的形容詞，例如：纖弱、身體扁平無厚道、鬼氣森森、陰沉、病態美….，去細膩描述。並且，谷崎還說，日本女性的標準身形，大概與奈良中宮寺的觀音的胴體相似，他認為這尊佛像是「昔日的日本女人最典型的裸體像：乳房單薄如紙片，平板的胸部…身體毫無厚度，與其說那是肉體，不如說像一根桿子…那種胴體只是用來披掛衣裳的桿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谷崎如此形容女性，相信現今一般的讀者（包括我）都會心生疑惑，這個樣子的女性，怎可能會算得上是「美」？對谷崎生平作品熟識的人，都知道他對女性的審美觀，可說是離經叛道，甚至畸型，我初看在本書中，谷崎的對女性描述，不但不會贊同，還有點反感。然而，當我耐性地深想一層，再次揣摩，腦中竟漸浮起一位日本女明星的身影：宮澤理惠，她在一套由村上春樹一篇短篇小說（出版於1990年）改篇的電影＜東尼瀧谷＞（2004年首映）所演譯的女主角，不就是谷崎心目中的女性的現代版？宮澤飾演東尼短命的妻子，在村上的筆下，這女子「長相算不得出眾，但很懂得穿衣服，穿得十分自然十分優美，宛如一隻即將展翅飛向遙遠世界的小鳥帶著一身特殊的風，衣服也彷彿由於裹在她身上而獲得新的生命。」

村上特意描寫這年輕女人對華衣美服的超乎現實地迷戀，在歐洲渡蜜月是走火入魔地拚命買名牌衣服，東尼見衣服越來越多，就算一天更衣兩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兩年時間，他逼不得已對妻子規勸，請她適可而止。然而，當這女子返回現實停止買衣服後，便在車禍中一命嗚呼。村上筆下東尼的妻子，似乎是沒有身體的幽靈，唯有在穿上高級上乘的衣服時，才能呈現生命。我不知村上春樹有沒有看過谷崎對女性的描寫，然而當我讀到谷崎說日本傳統女性的胴體猶如「用來披掛衣裳的桿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我不能避免地想起＜東尼瀧谷＞。當妻子死後，東尼覺得那些衣服，曾幾何時，正像影子附著妻子的肢體，被賦予溫暖的呼吸…但她死後，衣服已失去命實體，變成漸漸枯乾下去淒淒然的影子…

相比之下，在一方面，谷崎所言是女人穿衣服才能讓生命成形呈現，而另一方面，乃是如村上所言，身體需要衣服作為影子，借以散發其溫暖，兩者皆是日本女性的特質的呈現。再來看瘦削得有點過份的宮澤理惠，在電影中，演譯那來歷頗為迷糊而短命的年輕妻子，從小說只知她愛穿時尚華美的衣服，一舉手一投足，在富足華衣的包裹中，洩露的只是寂寥、飄忽、陰翳的氣流的浮游，那簡直活現了谷崎所寫的，「只有一張白晢臉蛋而沒有肉體的病態美」…

很多評論都認為東尼瀧谷這套電影將小說所塑造的男主角東尼那疏離寂寞的人生經歷、害怕失去的恐懼、沉默地面對世界流逝的茫然具體表達出來，但是，東尼旁邊的女人，卻是從谷崎潤一郎的陰翳世界無端飄來，穿著昂貴的傳統和服也好，上乘的名牌時裝也好，也一樣如同月出般浮現，偶或低彈一曲不能打破沉默的三味線，然後在黎明來臨前，似笑非笑寧靜地曲終人散，消失無跡…

再看宮澤理惠、再讀村上、原來仍是在遠古，日本人那個陰翳的世界中。

(Tony takitani 2004 (full movie + english sub)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rXKiAUhjUQ&list=PPS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