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面紗》中女性的「成長」困境

2022/11/0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想要個女孩,撫養她長大,不讓她犯我犯過的那些錯誤。回想以前做小姑娘時的我,就會恨自己,又沒別的機會。我要培養女兒,給她自由,讓她靠自己的力量獨立於世。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愛她,撫養她長大,不只是為了讓某個男人因為很想跟她睡覺而供她吃住,養她一輩子。
但丁《神曲》的地獄篇中提到:「錫耶納造了我,馬雷馬毀了我。」錫耶納是一位上流女性,她的丈夫懷疑她與人私通,便將她帶到他在馬雷馬的城堡,想要以那裡的有害蒸汽間接殺死她;但她遲遲沒能死去,最終他還是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這段故事是英國小說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創作《面紗》(The Painted Veil)(1925)時的靈感來源。1919年冬天,他啟程前往中國遊歷,途中經歷的所見所聞與相熟的人們,提供了小說中人物及背景的具體形象,使它們成了上述故事的落腳點。
作者在小說中以「敘述」(相對於「描寫」)的方法,表現女主人公凱蒂複雜且不斷變動的狀態,是盧卡奇現實主義下的理想主人公,使讀者能夠隨人物的變化,動態體驗其生命經驗;同時也由此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智慧風貌」,展開人物與社會之間多方面的關聯,體現當時的「社會整體性」。凱蒂出身英國中產階級,其父親伯納德・賈斯汀是一位勤奮而順服的律師,母親賈斯汀太太同樣也出身律師家庭,但她看不起自己的丈夫,卻也明白必須通過他才能出人頭地,於是想方設法按他的喜好行事藉以駕馭他,同時也周旋於各種關係中,將丈夫的前途看作自己的「事業」來經營,是位有野心、懂得操持,但吝嗇、冷酷無情的婦人。眼見丈夫晉升的可能性渺茫,她將希望轉向逐漸長大的兩個女兒,尤其看準長女凱蒂相貌出色,為她投入全部心力,嚴厲、精打細算而稱職地管教她,也優先安排她出入各種社交場合。
凱蒂的出身階級和家庭,影響了她對外界的價值判斷及教養,也形塑了她的婚戀觀。由於她的母親同樣出身職業階層,且當時英國女性無法繼承家產,許多母親都急於替女兒張羅各種社交場合、嫁得好人家,於是她把女兒視作成就自我人生目標的「事業」之一,致力將她培養成能夠吸引上流男人的美女,希望透過女兒的婚姻,跨越階級的藩籬,晉升到更高的社會地位、坐擁更多的財產及經濟收入。凱蒂也在母親的薰陶下,使自己成為社交場合中的焦點,透過贏取他人的關注與愛戀來滿足虛榮,也彌補在家中從未受到真心關切的情感(親情)缺失。
她的妹妹多麗斯於第一次社交季亮相後,就和一位在戰爭期間獲封為準男爵,且富有的外科醫生的獨子訂婚,這使凱蒂驚慌不已。她不想成為妹妹的伴娘、不想被比下去,也預料到往後母親會加倍責難於她,眼下只想迅速逃避這即將迎來的風頭,以及盡快逃離這個家。因為嫉妒與虛榮,她趕在妹妹訂婚前匆匆答應了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嫁給了當時向她求婚的沃爾特・費恩,他是一位在香港有份工作的細菌學家。他沈默、內斂、不喜歡社交,而凱蒂卻是活潑、愛笑、喜歡聊天,他們的個性及生活方式相差甚遠,不過他表達愛的方式跟過去追求她的男人很不同,再加上東方異地的吸引,也就強化了她答應他的意願。
但凱蒂卻在婚後幾年,偶然體會到真正意義上的「初戀」。某天,她跟著丈夫去殖民地助理輔政司查爾斯・湯森家吃飯時被引薦給他,他相貌英俊、身材緊緻、穿衣品味好,幽默風趣、且能夠接得上凱蒂說的任何話題,與沃爾特形成強烈反差,他們瞬間被彼此吸引。於是她不顧對丈夫的忠誠與道義,大膽與有婦之夫偷情。她的作為與態度轉變,都難以受理性把控,甚至可以說,她不得不這麼做,因愛情突然地迸發,瞬間滿足了長期空虛而孤獨的情感與欲望,安慰了她身在異鄉(香港),以及丈夫無法帶給她樂趣的苦悶。不過,當偷情之事被丈夫發現後,礙於她的無知及眼界受限,她真誠而痴傻地以為情夫會捨去一切、跟她在一起,直到她親眼見證了對方的真面目以及自己的可笑之處後,無力承受這虛假的愛情,以及抵抗丈夫提出的要求,抱著自暴自棄的念頭,隨他進入被疫情肆虐的危險地帶(湄潭府)。
到達災區後,凱蒂還沈浸在對殘酷事實的困惑與悲憤,再加上丈夫有意地無情冷落,更使她感到絕望,甚至麻木;相比於過去長期感到的孤獨與空虛,此時無論受外在生活物質條件或內心欲望層面影響,身心所感到的匱乏都是史無前例的艱難。而當地副關長沃丁頓的出現,則為她帶來許多寬慰,成為她最艱難時意外收穫的友誼。雖然他樣貌醜陋,但風趣而不羈的作風,以及善於察言觀色、心思細膩的心,與凱蒂相當投契;也是通過他的引線,凱蒂才得以有機會見識外面的真實世界,許多關鍵時刻都是沃丁頓陪在她身邊,包括直面路上病死的乞丐、參觀災區下屹立不搖的神聖的修道院、認識偉大而慈愛的院長、甚至見證丈夫受難死去等等。
凱蒂以沃爾特醫生太太的身份拜訪修道院院長後,深受感觸,似乎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感召,於是隔天便再次前往修道院,求得一份差事,希望能為自己或他人做點什麼。往後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而工作也使她暫拋空虛與孤獨,眼下只感到踏實的滿足感,以及隱約的心靈成長。然而,在她的生活世界稍稍平穩時,卻意外得知自己懷孕的噩耗(小說中始終沒有說明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在眾人為她滿心歡喜的氛圍下,不得不再次面對過去所犯下的罪惡,重拾被掩埋的痛苦與不堪。隨即又在無預警間,被告知她的丈夫因染病即將死去,而他的死亡,很可能是出於自毀的動因,這使她更加陷入了自責與懊悔的複雜情感漩渦中。
短短幾天,命運的轉折不斷向她襲來,她幾近無法選擇,被迫返航香港,回去處理產權問題後,再度歸返英國,她已預想餘生都要面對母親的冷眼與責難。這段時間以來,霍亂的災狀使她歷經了痛苦、恐懼與面對死亡的過程,而教會信仰則啟發了她敬畏、慈愛與迎接新生的感性體驗,她自以為飽經世事、已然成長;然而回到香港後,卻仍抵擋不住現實中肉體與情感上的誘惑,再次墮落於曾經愛過、恨過、乃至鄙視的舊時情人(查理)。凱蒂為自己無法控制的行為感到無比羞恥與憤恨,急欲迅速逃離此地,於是想方設法盡快回到家鄉英國;上岸後,她即刻接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而後也得知父親終於當上首席大法官,這是母親半生都在追求的願望,卻未能親眼見證。她並不為母親的死亡感到悲傷,卻為她的人生和最終下場感到一絲悲憫。而這也是自小說開篇以來,凱蒂面對的最後一次死亡,從乞丐死、丈夫死,再到母親死,這三次直面死亡的經歷是她在「成長」過程中的重要關鍵。
在東方的這段生命與工作經驗,的確為凱蒂的命運及本性帶來一些轉機,但原生家庭長年養成/習慣的個性及欲望,卻難以在短時間內改變,尤其是欲望會在「成長」過程中,帶來難以自控的阻礙,發生靈(精神)與肉(肉體)在追求更高境界的自由時的割裂現象。而這些造成「成長」阻礙的根本原因在於,原生家庭對她深遠的影響,即家庭(母親)對她的教育和耳濡目染,以及整體社會風氣對於具體家庭/個人所產生的連帶關係,迫使女主人公難以避免在個人「成長」中遭遇重重困境,不得已在夾縫中求生存。
小說命名The Painted Veil,直譯為「描繪的面紗」,是人們形塑出來的華麗幻象。當女性試圖從自我的小空間走出,過程中必然會遇到層層「面紗」蒙蔽,它們成為了阻礙進入外部真實世界的屏障。而這些「面紗」的存在不只是個人心路歷程當中所遇到的轉折,更是來自社會與時代產生的大問題,並非一己之力所能解決,也只有少數人能夠憑著智慧與幸運,安然避開、甚或超克。

圖片取自網路

選定文本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原著,于大衛譯。2016。《面紗》(The Painted Veil),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黃心昀
    黃心昀
    現就讀淡江大學中文系,任田野調查研究室(出版地方刊物《淡淡》)主編,研究現當代文學及田野調查相關領域,平日喜愛看電影、攝影、閱讀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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