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倒抽一口涼氣的時候,一股氣味直衝入我的腦門。
不⋯⋯不是一股,而是好多股。
我心裡有一股浮現的文句,那不像是我的聲音,而像是別人的聲音出現在我腦中。若我是古代人,我一定會認為「這就是天啟吧?」可能今天過後我就開始走向先知的道路,開始跟路人傳福音。
但還好我生在這個時代,我知道若我這麼做了,只會被當成神經病。
我感激自己生在一個如此正常的時代,讓我不會做出這種神經病的行為⋯⋯
分不出香甜還是腐爛的水果氣味、無法辨別的尿液還是糞便發酵後的氣味、辣味中帶鹹的汗酸混合香水的氣味、長鼻毛中年人的口臭融合檳榔灰的氣息⋯⋯所有的香的跟臭的完全無法分割,像一個畸形的連體嬰,在世人同情且厭憎的眼光之下,又像作為毗濕奴的化現,被祕密地崇拜著。
這不是我的聲音。
我強壓著恐懼,環視了一眼房間。床上和地板堆滿的黑色垃圾袋,幾乎都還沒封起來,我從袋口縫隙看到其中一個垃圾袋裝滿了便當,久置的飯菜發出了惡臭,不知該慶幸呢還是,至少住客把肉吃完了,我想。另一個垃圾袋裝著飲料,飲料裡一半是黑色的黴菌,蒸發的水分讓裡面變得濃稠,這又不是國中理化的細菌培養皿!我在心裡吶喊。其實我的聯想力也是不錯,但是我怎麼會想得到「毗濕奴」這種語彙⋯⋯一邊想著一邊檢視環境。床後的牆上寫滿了難以辨識的文字,我無暇去看,然後文字之下是如山高堆疊的香煙盒跟滿載的煙灰,多到一呼吸就揚起一堆菸灰飄散在房間內的程度。我打開落地窗,看見陽台也堆滿了黑色垃圾袋。再往回走到廁所前,我突然喉嚨一緊,急欲嘔吐,
還好我吞了一口口水,把嘔吐物壓了下去。
清潔專業的人可不能在這裡吐,那可不太專業。
我了解了,廁所先不看。我打起精神跟女孩確認這房間室內的狀況。
女孩說,這間房間是他爸爸住的。他爸爸現在因為肝硬化,「正在住院中。」
「住院中,」我半信半疑,「這很難啟齒。但是,應該沒有人在這裡『走了』吧?」
「沒有沒有,」女孩辯解。「我爸現在還在住院啦。雖然可能也不知道還有多久,這也是我們需要請你來的原因。我們前面找了三家,其中兩家拒絕,剩下一家⋯⋯他們只能做到把這些東西裝垃圾袋。」
聽起來很誠實,至少我這麼問她沒有生氣就好,不然顯得我詛咒似的。
「我了解。但是這些,」我一邊回答一邊跺腳,試圖踢掉鞋子上的蛆。「一天做不完喔!」
「當然當然,」女孩說,「您就照您的時間做,我跟我男友會慢慢一趟一趟開車把這些垃圾清走。您只要把這間清乾淨,然後把垃圾袋放在門外就好。」顯然,她很怕我不幹了。那就不應該跟我說她找了三家啊⋯⋯但是這樣子反而讓我不忍心拒絕了。
哎,宅男就怕少女的請求。我認了。
「那我會跟公司說,把這單分成兩單,兩個整天完成。這表示,今天結束時,您就要先給我一次現金,明天完成再一次,可以嗎。」
「可以的。那匯款可以嗎?」「沒問題。我再傳給妳我的帳號。」
等兩人離開後,我走到房間外走廊外的大陽台深呼吸,壓下剛剛急欲嘔吐的感覺。女孩真厲害,她怎麼不會想吐呢?
我掃視廁所。廁所只不過是大約寬一點六公尺,深四公尺左右的空間。盡頭是馬桶。其中一邊的空菸盒跟床後一樣,堆得比人還高。我看著天花板,排風口已經完全堵塞,而且呈現黑褐色。而天花板整面都是褐色。以我的經驗看得出來,它們原來是純白的。我低頭望向馬桶,水面下的部分是整圈的黑色污垢,水面上的部分則是褐色乾凅的⋯⋯看來跟泥土一樣,但是它們肯定不是泥土。洗手台的狀況跟馬桶一樣,乾凅的黑色凝結成一片,看來就像,不,就是一個菸抽過多的人的咳痰累積的嘔吐物聚積成垢附著於其上。
啊,就不提我怎麼清潔了吧。
總之,我可以花五千字描述清潔的步驟,不過那些就放在我繳交給公司的清潔報告就好。
重點是,我一邊整理一邊發現其中有些不對。她說是她父親住的地方,但我從其中發現了很多東西:是,我從中發現了他父親的身分證、提款卡跟存摺、印章⋯⋯甚至還有色情光碟這種「純男性」的物品。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全部集中起來。雖然他女兒說,這間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可以丟掉。然而在那些東西之外我也發現了一些女性的衣物、化妝品跟一些吹風機、梳子、化妝棉等明顯是女性所使用的物件。而在最後,我找到了一張健保卡,上面的姓跟住戶相同,年紀:二十六歲。大我兩歲。不是剛剛委託的女孩的健保卡,「若是姐妹,但長得一點也不像啊。」我想著。
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可能是國中辦的吧。已有些模糊的健保卡照片,但是越看越不對,那不對是來自於熟悉的感覺,這感覺令我焦躁,就好像明明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東西,只應該出現在夢中的東西現在入侵現實,就像剛剛我腦中的聲音一樣,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在混合香水味與食物腐敗的惡臭下的髒亂中,我認出了照片中的影像。
太扯了。這不就是我的夢中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