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亞賽圖一天天長大。
妮雅芙照顧過嬰兒時期的女兒一段時間,但隨著她長大,自己越發忙碌,陪伴女兒一事便交給了家裡的女管家。所以當穆亞賽圖逐漸學會走路、說話、思考,情況對妮雅芙也開始棘手了起來。
「母親,為什麼妳的頭髮是白色的?」男孩睜著圓圓的金眸,好奇地摸著她肩頭的髮絲。
「那是淺金色……雖然和你們比起來也和白色差不多。」妮雅芙嘆了口氣,伸手扶著穆亞賽圖,避免他從自己膝上掉下去,「在外面別提我的外表,會引起別人注意。」
「為什麼母親不想引起注意?」
「為什麼你總有這麼多問題?」妮雅芙捏了捏穆亞賽圖的臉蛋,男孩咯咯笑了出來,不斷往她懷裡鑽。
妮雅芙再度嘆息,然後開始思考自從這孩子長大,自己的嘆氣次數究竟增加了多少。
坦白說,她對穆亞賽圖的感覺很複雜。即使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瑪麗卡」,她的內在依然只是自己,瑪麗卡的立場不屬於她。可是就在穆亞賽圖一歲的當天,瑪麗卡的記憶不知為何開始同步到她的腦中,在那些畫面中,她好像真的成為了昆塔王最鍾愛的女兒,看著國家一步步被敵人併吞,最後被霸道自負的敵國將領俘虜、屈辱地懷上對方的孩子。
腦海憑空出現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特別是那些記憶並不美好,還以當事人視角進行。那段時間裡,妮雅芙有時也會混淆自己和瑪麗卡,甚至對安分待在身邊的穆亞賽圖產生難以言喻的可怕厭憎。儘管理智上清楚那些情緒來自瑪麗卡,妮雅芙還是不免為忽然湧起的、惡魔般的暴躁感到擔憂,因此有一段時間不敢離穆亞賽圖太近,生怕真的傷了這孩子。
穆亞賽圖……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孩子,不只是乖巧、和善、體貼,他也十分有原則和正義感,幾乎算是固執地誠實與正直。妮雅芙無法否認,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非常開心,她切切實實地明白過去不曾體驗的天倫之樂為何對人如此重要。為了能好好保護、照顧這孩子,妮雅芙下定決心,哪怕逼迫自己也要擺脫瑪麗卡的記憶影響。她可是帶領法雷爾走向興盛的領袖,絕不會任由不諳世事的小公主扭曲她的心智。
經過快一年半的對抗,妮雅芙才肯定自己已經不受瑪麗卡回憶轄制,能夠放心的擁抱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穆亞賽圖不怎麼讓她操心,一般男孩子可能出現的莽撞和衝動極少在他身上看到,對於應盡的責任、該守住的準則從不逃避。只要沒發生什麼意外讓他長歪,妮雅芙毫不懷疑穆亞賽圖會在幾年後成為非常出色的年輕人。
然而,妮雅芙也無法否認,當穆亞賽圖表現得孩子氣的時候,他實在纏人到令她傷透腦筋卻又恨不起來。
「母親,為什麼妳的眼睛是綠寶石的顏色?我的和妳不一樣呢!」穆亞賽圖以不會讓人不適的力度緊摟著她的脖子,又開始了發問。
「生來如此,沒有什麼理由。」妮雅芙並不擅長帶著孩子探索世界,她會在自己知曉的範圍內盡量回答穆亞賽圖的問題,不過對於某些平日不會細思的疑問,她真的給不出多深奧的答案。
「那、母親……」穆亞賽圖難得躊躇,捉著她衣服的小手不自覺收緊,「我的眼睛、我的樣子……是不是比較像父親?」
妮雅芙楞了一下,低頭看向努力維持正常神情,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男孩。
她幾乎一直把穆亞賽圖養在身邊,這幾年間也逐漸把心思不純的僕役從權力中心排除,即便如此還是免不了群體中出現針對孩子身世的閒言閒語。南方大陸氣候炎熱,各國各族大多有著較深的膚色,昆塔貴族卻是難得的例外,他們的髮色、眸色和大部分人一樣偏黑或棕色,五官深邃的輪廓卻隱約帶著一點西方大陸的味道,皮膚也如羊奶一般白晰,不只和別族相異,連站在昆塔平民中都無比醒目。作為瑪麗卡的兒子,穆亞賽圖頂多眉眼間稍微繼承了母親屬於昆塔的秀氣,其他地方十足是艾西姆的翻版、標準的伊士丹長相。如此一來,哪怕不清楚瑪麗卡發生過什麼事的人也能推敲個大概,而他們最不能理解的,估計就是高貴的公主為何費心養育敵人留下的賤種,甚至頗為疼愛。
穆亞賽圖心細,儘管不明白父母輩的國仇家恨,也不會察覺不到周遭異樣的眼光。小孩子知道的不多,想必是聽見了什麼難聽話,發現母親或許非常不喜歡自己從未見過的父親,這才在她面前顯露出擔憂。
「是,你長得像你父親。」妮雅芙面色平靜,深綠色的眸子直直望進穆亞賽圖眼底,「他不是昆塔人,所以樣貌和我或其他人都不同,你繼承了他的長相,自然也是如此。」
見妮雅芙沒有動怒的跡象,穆亞賽圖的緊張緩和了一些,繼續問道:「那麼,母親會討厭我的長相嗎?」
這次妮雅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為什麼覺得我會討厭你的長相?」
穆亞賽圖遲疑了一下,抿緊了唇。妮雅芙也不催促,靜靜地等著男孩回應。
其實她大致可以猜出穆亞賽圖從哪些人口中聽見了什麼話。作為身份敏感、所處環境混亂的「瑪麗卡」,她沒有辦法不依賴昆塔舊僕、單靠自己生存,只能一步步削弱渴望復興昆塔王室、並培養單純效忠瑪麗卡的人,不僅要注意別讓正在籠絡的人因過往部屬的降級感到寒心,同時也得防範那些被愚忠沖昏頭的傻瓜跑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方惹事。總而言之,為了徹底獲得目前居住地的控制權,及避免引來其餘不安定因素,她必須把蠢蠢欲動的傢伙全困在自己的領地內,只是穆亞賽圖免不了地成了那些人發洩不滿的靶子。
看在「瑪麗卡」的份上,他們不敢對男孩動手動腳,但在他面前「不經意」地釋放一些惡意……對誰都不困難。
畢竟妮雅芙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在穆亞賽圖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穆亞賽圖才小聲地再度開口:「因為我長得像讓母親蒙羞的伊士丹人,我的樣貌是母親受辱的證明。」
很好,妮雅芙肯定原話絕對比穆亞賽圖告訴她的難聽百倍。
「還有呢?」
「庫馬爾說,拉納克才是他們的小主人,是真正的昆塔王子。母親總有一天會從愚昧的母性中醒悟過來,看重應當重視的人、幫助拉納克重返榮耀,並且……」男孩似乎說不下去了,哽咽著別過頭,身軀微微顫抖。
妮雅芙輕拍著穆亞賽圖的背,無聲地安慰。
拉納克,瑪麗卡的兄長——蘇利亞之子,僅剩的昆塔王室直系、被無力的昆塔復國派視為希望的可憐孩子。他的生母是蘇利亞身邊的一個婢女,這樣的血統原是不配算作正統王室成員的,但對迫切於復國的瑪麗卡而言,這孩子是沒有號召力的她唯一的希望,於是當瑪麗卡逃亡到現在的居住地時,她也將襁褓中的拉納克從他母親手中一併搶了過來,放在身邊養著。
直到妮雅芙來到這裡。
無關兩國仇恨的艾爾欣女子不打算苦待流有伊士丹血液的穆亞賽圖,這在眾人眼裡便是瑪麗卡身為女人感情用事、不夠狠心的證明,因此明面上不敢造次,私底下卻頻頻偏袒拉納克,用排擠穆亞賽圖來為他抱不平。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告訴穆亞賽圖,他是昆塔的恥辱、是瑪麗卡的恥辱,總有一天瑪麗卡會清醒過來,拋棄這個對昆塔毫無幫助的雜種。
坦白說,妮雅芙一直覺得這群人無比可笑。與其說昆塔滅亡了,不如說這僅僅是昆塔王室的末路,王國顛覆除了伊士丹這個外力,更多是內部的腐敗造成。當初艾西姆率軍攻打時,昆塔百姓沒一個願意抵抗,認為在昆塔王室底下過活和變成異族的奴隸根本沒有區別,然而伊士丹並未出手傷害昆塔平民,只針對羞辱他們的王室,甚至沒有搶奪錢財。這讓長期承受重稅、時不時被拉去給王族取樂的平民百姓乾脆選擇投入伊士丹麾下、協助他們擊倒桑亞爾家族,戰爭才會打不到一個月便結束。
況且伊士丹雖然打下了昆塔,卻也沒奴役任何昆塔人,在收拾好戰後損壞後便推派昆塔當地有名望的正直之人做管理者,放他們過自己的日子,不曾擾民或強迫進貢。除了王族,昆塔的一切皆無損失。現在的昆塔宛如除掉毒瘤的樹苗,一點點茁壯、興盛,偏偏瑪麗卡和她那些臣下怎麼也看不清這一點,瞎了眼似的追逐往日虛浮的榮光。
「聽好,穆亞,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恥辱,『我』也不打算扶持拉納克玩什麼重返榮耀那一套,他不是那塊料,昆塔也不需要他做這些事。」妮雅芙捧起穆亞賽圖的臉,讓他金黃的眼眸對向自己,「我很抱歉讓你處在必須聽見那種話的環境,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們目前不能擺脫那些人,所以這樣的情況還會持續。不過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允許他們任何人傷害你,同時我也希望你在有疑慮時選擇和我討論,而不是獨自猜疑,因為那種狀況下得出的結論往往與事實相差甚遠,明白嗎?」
金色的瞳中似乎泛起了淚光,穆亞賽圖連忙擦了擦眼睛,露出燦爛的笑容:「明白,母親。」
「很好。」妮雅芙讚許地點了點頭,「那些人的事情我會處理,至於你的父親,我承認不希望再和他有任何交集,即使是為了你也一樣。等你滿十八歲,我會和你解釋原因,在此之前,你只要好好長大就行了。」
儘管還是有點困惑,穆亞賽圖卻已經不再像先前那般不安,大大地點了點頭,接著用力地抱住妮雅芙,輕聲在她耳邊道:「謝謝母親」隨後像是感到不好意思般快步跑了出去。
妮雅芙呆呆地維持著被擁抱的姿勢,直到懷中溫度不再,她才回過神來,無奈地笑了笑。
「讓人傷腦筋的孩子。」女子搖著頭,卻沒有發現自己嘴角的弧度始終不曾減少。
「我可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