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閣樓內昏暗的燈光,因室外日光透過有精美雕飾的木窗框打在地板上而顯得微不足道。我看著閣樓大殿中展示的模型,那是一座城池的模型。
城堡的外牆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五角形,其中一邊的角度特別鋒利,這讓城牆整體輪廓像刀子一樣銳利。城牆內較鈍的那一邊,正對著冰封的水面,沿著兩邊城牆,形成了有如回力鏢的形狀。在回力鏢造型的水面靠內的邊緣處,一座有著灰綠色外牆的木造建築聳立,這裡一定十分寒冷——因為相較於牆面,牆洞顯得十分密集而窄小,看得出是為了防止寒風吹入所設計的。我閱讀著城堡微縮模型展示台上的說明:這棟建築是王宮,或者說是貴族住的地方。位於回力鏢另一邊的湖面上,是一座藏傳佛教風格的寺廟。
看起來,我現在正在這座建築的閣樓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座一面呈銳角、而另一面呈鈍角的五角形城堡及相應其形狀圍繞在旁的冰封護城河,像是透過無人機觀看一般。
我知道護城河外是城下町,但因為冬季風雪肆虐而空無一人。我所知的世界僅止於城內,而城外的形狀則如佈景般模糊而不真實,像是未完成的3D建模。
我用了很多「像是」,畢竟我又不是詩人,那裡會用什麼更浪漫或更高明的方式呢?我只會用重複的「像某物」,來描述我看見的事物。它們——或者說我過去所記錄下的所有夢境,對我而言,都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孤島,我跳過了一個又一個,卻從不記得我搭什麼交通工具,又是如何到達那裡的。
我只知道,每次做夢,都是突然出現在場景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夢嘛。
「有些人的夢——」沒有任何預兆,背後有個女性的聲音響起。我直覺十分好聽,像是銀鈴般清脆如珠玉,但是口音又嚴肅清晰如播報員。我想到,在我的夢中,從來不曾出現過「聲音」。對話從來都是以文字傳達。或者,我從未注意過聲音這件事?
「有些人的夢,」銀鈴般的聲音覆述,「沒有影像,因為他們天生就看不見。他們的夢裡只有聲音,多種層次的聲音。光在空氣中震動的聲音、塵埃被風捲起拍動樹葉的沙沙聲;是雨後的鞋印輕踩上濕潤的樹葉,樹葉下的小水坑濺起後拍打樹葉的聲音;或者是乾枯的樹葉被輕盈的松鼠壓印碎裂成粉末向後方飛去的聲音;也可以是微細而富動態,流水般的沙粒如流體滑落的聲音。這是只有聲音的夢。」
「有些人的夢,」那聲音又說,「是剛出爐的麵包香,是口水發酵的氣味、是檳榔的石灰、是火藥的煙硝、是血的鐵鏽味、是皮革的藥劑味、是石油化學工業的塑膠製品、是垂死之人藉由點滴攝取營養的體味。那是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僅僅留下嗅覺的夢。如果,還有人知道植物人也有做夢的能力。或者,如果他們自己還知道自己還做著夢的話。」
我從未在我的夢裡發聲。因為,我不是個善於對話的人,現實與夢裡都是。夢中的我用語言,卻從未發出聲音。一旦我發出聲音,便是我鬼壓床而醒來的時刻。但這次不同。我很艱難地試著發出聲音。
「慢慢來,別急。」那聲音又說,「你從未在夢中做這件事。」
「應該說,你從未被允許在夢中做這件事。」在我急切地試著發出聲音的同時,像是要安撫我嘗試的急切,我背後那女聲一直在說話:「在夢境中活著的第一律,是幾乎所有人在他或她的夢中,都只是被動的臨時演員。沒有即興演出,也沒有脫稿的可能。在夢中,每個人都只是他的夢的主演,卻不是夢的導演。夢的素材由你產生,如何組成卻不由你。我會對你講解夢的諸多原理,而你目前還沒有能力打斷我。在夢之外,你是整個社會的奴隸。而在夢中,你只是你的奴隸。」
「妳是夢中妻嗎?」我終於發出聲音。僵硬而顫抖的聲音,我覺得恐怖。我發出了聲音,但我自己卻聽不見。
「恭喜你,」那女聲說,「你在你的夢中,做出了你的意志,而不是夢要你做的事情。這是你擁有自主行動能力的開始。想要在夢中行動,必須經過邀請,或者說,被像我這樣的不速之客搗亂。」
「妳是夢中妻嗎?」再一次重複我的問題,我仍以夢中妻稱呼她。在冰封的城堡中,黑與白的光線從厚重的石牆縫隙的窗戶滲入,我想不起夢中妻的名字,我把它們放在外面(現實)了。
「若我說我是,你會回過頭來嗎?」那個女聲溫柔地說,給予我愉悅的聲音。
但我覺得恐怖。我覺得恐怖的地方是,我猜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若我轉過頭去看她,但在我看到她的前一刻,同時我就會醒過來,再也看不到她長什麼樣子了⋯⋯
我想見到她,但又怕她就此消失。畢竟我沒有把握下一次還夢得到她,而且還能與她互動交流。
「妳是夢中妻嗎?」我第三次問,深怕失去了什麼,我只能用我初次掌握的聲音,來確保我不會夢醒。
「是的。現在我是了。現在,你要不要轉過來看看我呢?」女子的聲音似乎消除了夢幻般的氛圍,那聲音由遠而近,變得更真實,也更清晰。「不要害怕,你所想的事不一定會發生。這跟你在夢境中行動的第二律有關。讓我再一次重複:第一律是你無法自主行動。第二律就是,你不能控制何時離開夢境。這兩個部分,你目前還不能掌握自如。但不嘗試的話,你就更難以接近那個境界了。現在,我第三次問你,你要轉過頭來嗎?這跟第三律有關,就是在一次做夢之中,同樣的事件或話語永遠不會發生第四次。」
聽到這句話,感到恐怖的我全身顫慄。我是個多麼懦弱的人啊?我心想,若有人要我用自由意志來決定行動,我會無所適從,動彈不得。除非有人賦予我害怕失去的恐懼,我才會不得不以行動來挽回。一直都是這樣,我因為自己天生消極軟弱的個性,失去了我原應獲得的一切,並讓自己淪落到沒有任何學歷、技能,只能從事勞力工作的境地。雖說不幸中的大幸是還好在這裡,缺乏專業的知識與技能並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甚至還可以很自豪地說,知識、專業賺得到錢嗎?
因為害怕失去,我終於轉過了頭來,朝著夢中妻的方向看過去。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也記起了她在現實中的的名字。我像是大天使加百列,將那個如同福音般的名字帶來給她。我唸了出來。
眼淚從她美麗的混血眼睛流下,主殿外冰封的護城河隨著一併融化。
夢沒有醒!沒有醒過來!這怎麼可能?
這是第一次,夢不像連續劇,沒有在最高潮出現之前完結。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的眼瞳,一眼是和我一樣的黑色,而另一眼是深沈的綠色。難以置信。健保卡中的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看不出顏色的差異。難怪我當時看著照片,感受到微妙的違和。
「謝謝你,」她哭得梨花帶雨。「我有名字!我終於找到我的名字!現在我知道自己是存在的,而不是某人想像出來的夢。我再也不必害怕,當某人不再想起我的時候,我將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