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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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抵達深圳時正是四月初晚春時節,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四月一日, 陽光突圍了三月裡濃稠多時的陰霾,乍然大放起異彩來。丈夫說這意謂著我們此行平安無虞、幸福快樂,但我總覺得在愚人節這種日子,這樣的兆頭反倒顯得詭異可疑。
飛機起飛不久,便迅速爬昇至兩萬英呎以上的天空,一朵朵藍白分明的雲彩下,我熟悉的家鄉立刻變成了遠遠陳列的模型城市,只殘存了虛幻的真實,所有道路房屋田地樹木雖然輪廓依舊清晰,但卻遙遠得令人感到朦朧的陌生。我很想和丈夫談談這種前塵如夢的微妙感覺,可惜他向空服員要了杯威士忌後不久,就沈沈入睡了去。兒子倚在我懷裡也睡了,就只剩我一個人,當然飛機裡滿是乘客,空姐和少爺也馬不停蹄地遞送飲品和毛巾,但是我就真的覺得自己落單了似地落寞的想哭。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麼會走到這一步。拋開了二十八年汲汲營營的收獲,帶著孩子隨著丈夫揹著債務,趕赴深圳這樣一個似真又不真的城市重新生活。
說深圳是一個城市這可能是大多數人的認知,其實深圳是一個非常廣泛的區域名稱,在它底下除了深圳特區之外,還有著好幾座外圍的市鎮,像是沙井鎮、福永鎮等。由於考慮工廠宿舍曝露在廿四小時運轉不停的機器聲裡,丈夫另外在福永的深圳機場附近,租了在當地算是相當高級的住宅,名為凌霄花園。可是無論在福永、又或是深圳的哪個市鎮,我都無法感覺到具體的生活感。一眼望去, 同樣是汽車和行人,可是看起來卻只像是灌注在水晶玻璃中的模型,透明的失了真。是因為身在異鄉的緣故嗎?那我又是為什麼要來到這兒呢?
如果不是他告訴了我他的故事,也許我不會去深想這個問題。那是一個窒悶的午後,沒有冷氣的屋子活像是個大蒸籠,熱得我連拿筆的力氣都耗得一乾二淨,小孩在電扇的熱風中汗水淋漓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我索性帶小孩到外頭散步。凌霄花園頗大,裡頭共有十一棟樓房,住戶大多是在深圳機場或是機場相關單位 – 如機場大酒樓、機場大酒店等地方上班的員工及其眷屬。丈夫直接向機場所屬的候機樓國營事業有限公司,承租了凌星閣這一棟屬於較大坪數的一樓樓房。由客廳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個托兒園的小草坪,草坪上放置著幾架鞦韆滑梯之類的遊戲器材,不過上頭少見遊玩的小孩,倒是經常掛著一床床日曬的棉被床單。由小草坪往右走去,是一個放有兩座投籃架的籃球場,由於其中一個架上的球框被打落之後,就只剩了扁平的籃板和上頭那一圍正方形的黑色框線,因此打球的人大多都聚在另一半邊的場地上,擠著唯一一個有籃框的投籃架投球。球場上向陽邊上的椅子也都掛滿了棉被床單,另一邊則通常坐些吆喝看球的人。在這裡,籃球場顯然是男人的天下,女人 – 不管老的少的 – 通常就只有帶著孩子在零星草坪上遛達的份。但我向來不甘示弱, 不喜歡做那種「應該xx只能xx」的女人,所以我依然故我地帶著小孩,大剌剌地混坐在看熱鬧的男人堆裡,吹風、發呆。
往常三點過後就陸續有人到場上打球,但那天很可能是熱得太不像話,從三點起就都一直沒聽見籃球落地回彈的聲音,整個場上靜靜地灑著陽光,就只這一排靠近我屋後的座椅,因著十二層樓高的遮擋,有幸避開了直射的日光。我懶坐在椅上盯著小孩學步,這時場上除了我們母子兩人之外,在角落的那一排座椅上, 坐了一個中年男人,他正細細舔著手上的雪糕。我發現他經常就坐在那個位子上, 安靜地吃著各種零嘴,不跟著人吆喝,也少與人聊天 – 和我一樣。其實我會注意到他並不完全是因為他迥異於旁人的沈默,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唇線所流露出來那股既自信卻又帶著不安的縹緲感,讓我直覺相信我們同樣不屬於這裡。
我剖析得一點也沒錯,即便他來到深圳已經八年了,但再怎麼說,也仍舊是個外地人,而且果然、他和我一樣,都是來自台灣。我相信他看見我時一定也有相同的觀感,所以才會在吃完雪糕後,隔著六個空椅子,朝著我一開口就問我是台灣的哪裡人。
「 我住宜蘭。」我大聲地回答他,同時站起來,將跌倒在地的小孩抱入懷裡。
「 宜蘭啊!好地方!」他悶悶地低聲這麼說道,我於是禮貌性地回應說,
「 是啊!」然後問他,「那您呢?您家鄉哪裡?」
「 我啊,我家鄉哪裡已經不重要了啦!」
他不知所措地把手伸進褲袋裡,抽出一包煙來,躊躇了一會兒,又將煙盒放進了前胸口袋;沈默片刻後,他站起身朝我走來,站定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微笑地問我,
「 倒是,你們怎麼會來這兒呢?」
「 因為我先生的工作啊!說是高昇,然後就調來深圳了。」關於債務的事情礙於情面,我自然是沒說出口。
「 哦!是這樣啊!不過我是說,你們怎麼會住到這裡來呢?」
他問的意思我明白,凌霄花園在當地雖然算得上是上乘的住屋,但是絕少有台灣客會往這裡住,他們大多會群居在工廠的宿舍,即便外住,也會選擇工廠附近台胞聚集的昂貴公寓,而不會像我們這樣,為了省錢和躲開應酬,單獨落腳在這看起來已有十幾年歷史、且由國營事業直接控管的老房子。三十二坪大的房子沒有任何紗窗,我們得自掏腰包,花上三千元人民幣 – 大約是新台幣壹萬二 – 來保衛自身上這層皮肉,免受毒蚊的侵擾。由於當初丈夫提議一起遷居,我答應地很勉為其難,慎重的丈夫為了表示對我的尊重,就只先簽約了兩個月。為此,我們不得不忍耐一時,暫時不加裝紗窗,冷氣電話也一樣 -- 省了。也因此,當他告訴我他和他妻子的故事時,我非常能夠感同身受。
近黃昏時,滯怠的空氣裡漸漸掀起了陣陣涼風,和他站著聊了一會兒後,由於懷裡的小孩靜悄地睡了去,於是我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球場上的籃框仍舊無人問津,但是多了三兩個帶著孩子出來透氣的女人。我們隨意聊了些天氣之類的話題後,不知不覺地,他向我談起了他的往事。
他說他在廿八歲的時候白手起家,三十歲就已經是年收入千萬的企業主。這樣的人生他真是始料未及,他若有所思地扶了扶微微滑落的金絲框眼鏡,語重心長地說。原本只是一間通訊公司的維修工程師,恰逢姐夫的電機公司經營不善, 計劃轉型改營電子通訊,兩人於是聯手將公司重組,籌資三百萬,開發一系列行動電話的周邊產品。起初只是向他廠調貨,再外銷至歐洲等地,羽翼漸豐後,就嘗試設了三條生產線自行量產。行動電話及其相關產品 – 一如我們現今所知,恰如雨後春筍,潛力十足,這使他們充滿了幹勁,不斷開拓市場,不斷擴充生產線。在這其間,他買車購屋,進而也就很容易地將相交多年的女友娶回家來。什麼叫做很容易地呢?明知他的意思,我仍故意這麼問道,原以為這可能激起一番性別歧視的論戰,但想不到他卻只是沮喪地望向我,非常溫柔地說道,
「 女人的感覺果然很纖細。」
是的, 他接著告訴我,他的妻子就和我一樣,感受到了這種模糊的蔑視。而且婚後不久,他們就陷入了非常弔詭的模式:妻子對他愈好,他就愈忍不住地鄙夷厭煩,結果…
「 結果妻子就冷漠疏遠了起來?」
「 是啊,妳怎麼知道的?」
我笑了笑,只是反問他對於妻子的冷漠怎麼回應。他擺了擺手,果然面有愧色地告訴我,妻子一旦顯得意興闌珊時,他就又會後悔自己胡思亂想,然後就用更多的禮物補償。不是補償, 是腐蝕。我心上反射性地浮映出這個句子,但是我並沒有說出口,只是靜靜笑著,聽他繼續說下去。
「 其實我曾經試著跳出這種模式的,可是那時候偏偏…」
所謂那時候是指民國八十年前後,通訊產品的市場依舊熱絡,只不過多頭競爭,價格失去了優勢。他和姐夫以及幾位股東商議之後,決定將生產線遷往中國大陸以降低成本,他因為擔心妻子不能適應,就決定自己一個人前來深圳。想不到才沒多久,很自然地就有了女朋友。怎麼說是很自然地呢?我很想大聲這麼問他,不過這次忍住了沒說出口,只是瞪著雙眼緊盯著他說話。
他說他大抵一個月返台一次,妻子偶爾飛來香港和他共度晚餐,隔天兩人一道逛街採買,一來平撫妻子的抱怨,二來好帶回台灣塞住親朋好友的閒嘴。接下來的七年,就在這樣的模式裡安然度過了。
「 是八年吧?您說您來了八年的!」
「 是啊!是八年,不過妳別急,聽我說。」他掩住嘴虛咳了兩聲,始壓低了嗓音繼續說道,「 我的工廠在一年前被燒掉了!」
然後公司陷入財務危機,客戶吵著取消訂單,工人鼓譟罷工,女友當然也離開了他。但這時他發揮了出人意表的冷靜,和工人協商,向客戶哀懇,就這樣, 他抱殘守缺地一心誓將工廠重整起來。然而竟然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妻子要求到深圳和他一起生活。
「 真的?!」我想大多數人大概都會和我一樣,驚訝疑惑多過感動讚佩!結果,故事中這個做丈夫的果然也不例外。基於良心和義務,他坦白告訴她眼前的生活艱苦無比,但是她央求不已,毫無妥協的餘地,於是他欣然答應了她,然後就找到了凌霄花園,以台幣大約兩千元的價位,租下了一間廿五坪的屋子,在凌辰閣,就在我們凌星閣的對面。
「 剛來的時候真的很慘,誰會想到竟然連紗窗都沒有。」我意會地點了點頭,接下來就像覆述我們這半個月來的遭遇一樣,他談起了他們當時的光景。
就在一年前,也正是這麼個冷熱交替的高壓時節,早上他上班之後,妻子就開始孤單無依的一天。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事實的確就是如此。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一個人,沒有交通工具,不敢搭計程車,更不用說充斥著各種土霸的國營巴士。除了蹲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要不就只能在社區裡胡亂繞著走;還好附近還有一條機場商業街,偶爾她會走去那兒,嚐些汕頭麵或是黑龍江牛肉餃什麼的。她總盡可能保持沈默,因為在語音或是用詞上,往往很快就會被人認出是台灣同胞而招來特異的眼光。就有一回,她因為看見鄰居小孩的下檔那兒溼溼的,便隨口問說,「 是不是該換尿片了?」結果這位母親當場傻了眼,上上下下立刻打量起她,問她是不是打台灣來。後來她才發現,這兒的小孩清一色穿開檔褲隨地屎尿,原因很簡單,尿片太貴,這兒少有人買的起。奶粉也一樣,進口的玩意兒,不必要的奢侈品。就因為這樣,她不太願意再與人攀談, 除了擔心因台胞身分曝光而被視為某種目標之外,其實是,她與這裡的人根本也找不到什麼交集的話題可聊。
「 這是有天晚上我發現她揪著枕頭角偷哭才知道的!」這是當然的了,雖然同為異鄉客,這卻不是每天面對眾多員工而且不乏同伴一道出入的男人所能了解的。不過當妻子告訴他自己寂寞得多麼可憐卻又堅持不肯回台灣時,他總算還有點慈悲地盡可能減少應酬回家作陪。
「 畢竟她以前是一個那麼喜歡熱鬧的人,在台灣至少還有一堆姐妹淘,可是在這裡,她卻只有我!」說話之間, 他難掩得意地抬了抬眉毛,像個權傾天下的君王。我撇過頭去視而不見,但實在又覺得奇怪,怎麼他的妻子不乾脆就回台灣去,於是便問了他。
「 回去?!我後來才知道她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啦!」他無奈地淺淺一笑,然後很誠摯地望著我問道,
「 如果是妳,妳會回去,是嗎?」
「 生活如果過得不快樂,難道不該打算打算嗎?」
「 那丈夫會是你打算中的一部份嗎?難道一個人回台灣,不會牽掛?」
「 牽掛,怨他還差不多啦!過這什麼日子!」我故意誇張地這麼回答,想掩飾內心的惶然不安。
「 是啊!」 他接口說起下班後夫妻倆在團團圍困的飛蚊中吃晚餐的情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 誰想得到,居然會跑到這個離家一個海洋遠的地方和蚊子拚命呀!」
「 你們可以買紗窗自己貼嘛!」雖知這個遲來的建議可能多此一舉,但我還是直言說出。他笑了笑,回說他們早貼了,但是不久之後,蚊子就從廚房和廁所的排水孔、排水管中蜂擁而來。見著妻子拿著電蚊拍劈劈啪啪地揮個不停,他的心都快要熔化了。在這樣的景況中,陪著他艱難度日的竟然是這個他曾經鄙夷為貪戀富貴的勢利女人。在這個屋子裡,除了基本用品,他再不能給她什麼,而她竟這樣咬著牙陪他走下去。
「 妳知道嗎?有一天我蹲在牆粉剝落的浴室裡,一眼望見天花板成片成片塌陷下來,那時,我第一次那麼真切地感覺她愛我,她真的愛我,愛的那麼毀滅!什麼都不在乎了,就這麼把一切都交給了我!」
「 古人說的啊,患難見真情!」
「 大難來時各自飛!這不也是古人說的!」他冷冷一笑, 竟冷得令人不寒而慄。「 不過大難當真來時,怕是想飛也飛不動啦!」
我困惑地望著他,覺得他似乎話中有話,但我沒多問,只是安靜地等他自己繼續說下去。但是他卻再也沒吭氣,盡是呆滯地望著遠方暈紅的天空,似有無限的悲哀。嘎然而止的談話令我處在尷尬的沈默之中,我假意搖了搖懷中的孩子,慢慢站起身來,正打算漸行漸遠地往家裡走時,心想難得在這鬼地方能遇上同胞,彼此實在應該多些照應,於是就開了口向他邀約,請他偕同妻子一道來家裡坐坐、吃頓便飯。然而他的臉孔卻在瞬間驟然凍結,然後乍然塌陷。他緩慢地摸出了口袋裡的煙盒,慎重地選拿了一根很白的煙,沈思良久,才終於點上了火。在白煙迷濛之中,他垂首說道,
「 就是在那一天,她死了!」
「 那一天?」
「 是啊!那一天,就是我相信我們的愛情毫無畏懼地像是那垮塌下來的天花板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喜孜孜地等著她從菜市場回來,準備親自下廚,做她愛吃的珍珠丸子,結婚十二年來第一次呢!可是不久,公安卻上門來告訴我,她被人亂刀砍死在菜場邊…」
我張大了嘴,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 當時我就像妳現在這樣,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是傻傻地跟著公安,認了屍,做了筆錄。後來,也就是上個月,公安又上門了,因為我家裡沒有裝電話,他們特地走了一趟來告訴我調查的結果。他們說她很可能是因為一筆六千萬的債款被地下錢莊的人追殺。」
「 六千萬!?」
「 她是為了一個叫Tony的男公關簽下的,偏偏我的廠去年出了事,她哪還能有錢揮霍?最後躲得無處可走,只好跑來深圳,和我捱了十個多月,只可惜那一天,星期天嘛,我起得晚了點,讓她一個人出了門. . .」他忽然停下話,猛吸了一口煙,然後瞇起雙眼,若有所思地笑著問我:
「 現在的女人是不是都這麼會為自己打算?」
「 聰明的女人是一定會為自己打算的,只是這個『自己』是什麼,那就又見仁見智囉!」
他悵然地在吹捲落葉的晚風中使力捺息了尚未走到盡頭的煙,轉過身去作勢離去,我及時在他身後重覆了我的邀請。在暮色中,我們一道走入了凌星閣一樓,我和丈夫的家。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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