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榮嫂睡沈沈地粘了粘嘴,將毛毯拉到額上,呼嚕地側過身去;青榮卻仍直挺挺地坐在書桌前。抬燈和冷氣機,吱吱嗡嗡地在闐靜的房裡交相鳴奏。
「睡了啦...弄個帖...幾天了還沒......嗯...睡啦...明...弄...一樣嘛...」
 「嗯」的一聲從緊閉雙唇的青榮腹內唧出。想來也一個多月了,就是為了這麼個帖子,幾日幾夜的全耗在上頭。別的不說,光光帖的樣式,就不知花了多少腦筋。若是依著榮嫂的意思,事情倒不難辦;當然這其實不過是大多數人的作法,也算不上是榮嫂的心意。大紅燙金,光鮮亮麗,二三十塊上下,再打個折扣,經濟又實惠。可這事兒在頗有點兒來歷的準新娘身上、卻一個結地給打住了。大紅燙金,俗不可耐,二十三十塊,廉價必劣貨。這位才拿到中文所碩士學位出身嬌寵的官家小姐嫌厭大紅燙金的俗氣,硬是要淡藍底色嵌鑲結婚玉照的款式,榮嫂於是早晚在青榮耳邊叨念,抱怨他爺兒倆縱壞了媳婦兒,以致媳婦兒才敢這麼一味標新立異地不知禮數不敬傳統習俗 -- 最糟的是 -- 竟然一點兒不懂得儉省的美德。現成的款式硬是不肯用,卻偏要多花一筆錢設計那種陰森晦氣的帖,無端端地既傷財又勞神;於是準新娘又透過兒子傳過話來,說是所有印製帖子的花費她自掏腰包決無異議,也不需兩老再費心。這下子可把榮嫂更急得顫著牙說不出話來,人還沒嫁過來呢,便這般宛如是在暗暗數落她這個做婆婆的多麼苛薄多麼無理,禁不住一肚子的悶氣,每晚便坐在床邊在青榮鼾聲大作時開始憂心歎氣不已。這一回,別說是青榮不得好眠,對於準新娘的這番態度,青榮也著實感到面上無光。光光為了個帖子就吵嚷得要翻了臉面,往後的日子難不成盡要看媳婦的臉色?!準媳婦的父親賴翁身兼各種公會協會家長會的理事長以及市民代表會的主席,雖是芝麻點大的官兒,倒也足以在地方上不可一世,而他們兩老兒卻連半個頭銜也翻不出來,自是顯得無足輕重,這事兒終是得仗了他的拜把兄弟四爺來出面說個話,一來決定帖子怎生個作法,同時也叫媳婦明白他李家也並非真的就無官一身「輕」。
  料準了兒子在周末偕同準媳婦上家裡吃頓飯,他於是約了四爺來家裡小坐喝個茶,待到了晚間,自然而然地又留了下來一塊兒用餐。畢竟家醜不外揚,他既不想讓四爺知道自己被未過門的媳婦如此看輕,也不想讓媳婦發現自己竟扛出個靠山來和她這般年輕小輩計算較量,他從頭到尾很沈得住氣地不說起帖子這回事,按捺著等著兒子媳婦露面。近七點鐘時,庭院前那只紅色木門報信似地小心翼翼地軋了一聲,青榮立時正襟危坐起來,端起了碗筷,不疾不徐地送進了一口飯菜,這時兒子和準媳婦兒的身影果不期然準當地出現在他眼角餘光之中。他有板有眼地放下了碗筷,緩緩偏轉過身才要招喚兩人時,卻聽得準媳婦兒已嬌柔地一聲驚呼,
「 丁伯伯,您怎會在這兒呀?」四爺抬眼打量了半晌,笑盈盈地說道,
「 瞧我這記性是愈來愈不行啦!妳是…」
「 我是賴蓉蓉,丁伯伯您日理萬機一定不記得我的,我是賴春和的女兒啊!」
「 哦是啊!是賴主席的女兒呀!」四爺點了點頭,轉向青榮問道,
「 你媳婦兒是吧!」青榮正然地點了點頭。
「 坐下吧!就這兒坐吧!」四爺儼然成了主人似地指揮調度著,並適時補充說道,
「 我和妳未來的公公可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呀!青榮是吧!」
「 是啊是啊!」青榮和顏答道,心頭卻是大大鬆了口氣,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滿心得意地直想一掌劈上桌沿。榮嫂這時打後邊兒廚房裡端出了一鍋熱湯來。她在圍裙上抹了抹溼淋淋的手,斜側側地坐在青榮身旁,探向四爺問道,
「 四哥啊!您和蓉蓉她爸爸也熟啊?她爸爸可是市民代表哩!」青榮氣急敗壞地掃了榮嫂一眼,
  四爺畢竟是有頭臉的人物,見多識廣說起話來便顯得有斤有兩。他方正大臉、貼著兩片大耳、成八字的眉有如兩撮小日本鬍。
  沈思半晌笑如彌勒佛似地 他笑拍著蹙眉微笑的青榮講道:
「這帖啊別看是件小事兒,還真有學問在裡邊的哦!我看你呢就照著老樣子做大紅燙金,咱們不能忘典,紅色代表喜氣嘛是吧!措辭呢還有些圖案再請你媳婦多斟酌,簡單大方別太俗氣,這樣高貴的帖子誰還看不起,你說是吧!」
  這麼一來,榮嫂也只是悶不吭聲弩著嘴點頭答應,準新娘則表示沒意見至於措辭圖案什麼的她已沒什麼興緻設計,一張喜帖的格式就這樣才決定下來。
  問題是這些帖應該發給那些人呢?青榮朝思量晚苦想,為的就是這份發帖名單。而女人卻總是不能了解男人的忙碌,榮嫂每晚總要叨上幾句,說他無事忙,那想過這雙方雖不是什麼貴重人家,但畢竟是家中頭一件喜事,甚者是兩位碩士為了相偕出國攻取博士的光彩大事,怎麼也該擺個五六十桌、請些有身份的人上座,場面才撐得起。就怕是,隨便發出帖去,還怕別人不領情哩!如縣議員王時發,就是這種棘手人物。當是同鄉發給他嘛,其實情疏得很,若不是四爺,恐怕還攀交不起;若是不發,倒像是平常百姓瞧不起人家官爺了!到底是四嫂心細,也覺察了其間關係的微妙。
  下午青榮過訪四爺時,在門外聽得他興奮地嚷著:
「這次啊,這次大夥兒一定要好好聚聚!多少年囉?...不止,我看有十年了...我當然肯定是十年......是是,我都是搶嘴,你才是對的...要!吳雲杰當然要請!當年他真照顧我們這幾個兄弟,到現在,我都還感激他...李剛說的嘛,沒有吳師長就沒有今天我老丁!這話真是說對了!唉!這次無論如何得把他請上來敬幾杯呀!...請不來?那不會,粘誠堅去請,一定請得來,這你放心好了...時發?當然也要叫他來陪俺喝幾杯,他口頭上答應我了...你知道這傢伙最...什麼?...哎呀不會不會!青榮會發給他,怎麼不會?...我說會就會......」聽到這兒,青榮這才徐徐走進院裡,四嫂向外探見了,忙半躬著身出來招呼。
「四嫂您別忙,不過順路拿這帖子給四爺看看可有什麼不妥沒有!」
「那裡,這麼客氣,裡面坐嘛!」
「不啦!四嫂,我還有事要忙呢!你知道,兒子娶媳婦,真不少麻煩哪!」
「是啊是啊...啊老丁,青榮拿帖來給你看哩」
「哦這麼快!」一幢高大的黑影突然映於綠色紗窗門後
「ㄟ!是啊!四哥準備上班了吧!那我不打擾了!哦,對了四哥,一些老長官老朋友,還煩您說一聲呢!」
「沒問題!放心好了!」
  青榮這才揩著汗,咧著大嘴大步離開。
  他輕沾了點墨汁,在大紅信封上寫下王時發及其他地址。稍後他閤起雙眼,隻手頂著頭額休息。外頭青蛙疊疊呱鳴,他想起了老劉--青榮二哥的至交。他是個瘦小的男人,卻掛著一雙肥大的下巴眼皮永遠鬆荅啦地貼在圓凸的眼球上在老家時他常找青榮二哥談話偶而會送些舊書給青榮。來台後,因著二哥的緣故原本還有些交往,然而自老劉死後,交往也跟著糊了,因為他的老婆孩子和青榮其實不過數面之緣,若見了面或還認得,倘要憑空回想對方的模樣,那肯定辦不到,那麼還是別發這封帖以免被想成是打秋風遭人憎惡,可好歹是二哥的舊交,也確曾有些交情,若是旁人知道了,又說是見人死了只留一身清寒,就一點也不把人家放在眼裡,著實的勢利眼云云,就算要發吧、收帖人又當是誰?老劉早去了,對青榮而言,老劉的老婆無異於陌生人,這麼考量,還是不發較妥當,他翹起右姆指在太陽穴上像蓋指紋似的重重按了兩下。
  今夜靜極了,蛙愈是唱得起勁,卻愈顯得靜夜的冷悚。青榮環顧了房間四壁,正為自己白手經營的這個局面而沾沾自喜的同時,卻不得不面對一段不光榮的過去。從軍中退伍後,哥兒們各自謀生,四爺走上仕途,李剛粘誠堅則完成了大學學業成了醫生律師,而青榮卻只是個公家機關的司機。他的同事甘叔凱腦筋轉得快,慫恿青榮合作,利用職位之便撈公家一些「油」水。幾年下來,青榮著實攢了點錢,於是他申請退休,搬到台北,用這筆錢做些買賣,竟發了筆小財,原以為一切都成過去,但甘叔凱卻陰魂不散地老是到處打聽他的下落,甚至心懷不軌地登門拜訪了幾次。這種小人怎能讓他出現在兒子的婚禮上,但正因是小人才得罪不起呀!一想到甘叔凱無時無刻地以言語動作暗示他不名譽的行徑、暗示他今天的一切完全依靠這勾當所得的黑錢,青榮又加了把力往太陽穴深處撞去,甘叔凱的存在抹滅了他所有的汗水淚珠,就因這麼一小段醜陋的歷史卻使他一生都彷彿是虛偽不義的!他並沒什麼悔不當初的心情,當時一家六口吃呀穿的還有孩子的學費,那裡是一份微薄的薪水所支得起的?他不過為生計所逼罷了!自認並非貪心無恥之徒,家裡生活安定後他立刻收手希望能重新來過,可恨者遇上甘叔凱這種無惡不作喪盡廉恥的小心眼,青榮自齒縫隙出一口如扎了針的汽球所洩出的空氣,緩緩提起筆一橫兩豎...左撇、右點...直到最後的一勾。
  榮嫂又翻了個身,躺平,被子壓在兩手胳肢窩下,喃喃地不知在叨咕什麼還是夢囈。青榮垂著眼麻木地斜睨榮嫂,周遭的一切聲響無論是迅速而低沈的蛙鳴或冷氣機抬燈的嗡嗡催眠聲、還是榮嫂滿是唾液的喁語,都跟著鬧鐘的秒針化成了規律呆板的嗒、嗒、嗒、嗒......。恍恍惚惚地,青榮在搖頭晃腦間竟看到了小鳳的身影。她是個清秀溫柔的姑娘,自小和青榮一塊兒長大,總是在青榮身旁靜靜地看著聽著笑著。
某天,出人意料地,她嫁給了省城裡的大戶人家長公子--張玉堂,也正是青榮的長官。爾後,便靜靜地消失了。在軍中,張玉堂很是照顧青榮,那股熱心倒像是在補償什麼似的,使青榮倍感痛苦羞憤,雖恥於接受他的好意卻又無法拒絕。其實青榮和小鳳並沒有什麼承諾,只不過是平凡的鄰居朋友。而青榮卻怎麼也忘不了這清瞿甜美的姑娘。好幾次他鼓起勇氣想造訪長官--其實是小鳳,卻怕被看透心思而作罷。這回,她應該會偕同張玉堂一起參加婚禮,徜若她真的收到了青榮的邀請,當然,這帖是理所當然地要發給張玉堂,只是青榮擔心小鳳會發現他多年來的心事,彷彿帖子裡寫滿了他的情緒念頭。他怕她見到帖子,更怕她見到婚禮上盛裝而靦腆的他,但他卻又渴望再見她一面,彌補彼此當年的不告而別。別猶豫了他告訴自己這些帖子今晚一定要寫完的明兒才好一併發出有什麼好猶豫的部屬發帖邀請長官--又是特別照顧自己的長官稀鬆平常的很。這封理所當然發出的帖竟是青榮筆下的最後一帖。他決定在信封上,一併寫上「賈丹鳳女士」那麼小鳳更應該會出席了。他要保持泰然地探問她,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呵!青榮整張臉扭擰拉長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唉小鳳,可終於再見到妳了...小鳳...妳生活好吧?!...小鳳...青榮就這麼壓著寫了一半的帖趴在桌上睡著了。
  次日清晨,榮嫂早早便在廚房裡弄得滿屋子哄哄響,青榮枕了一晚上的手臂在嘈聲中漸漸酸麻起來。他惺惺忪忪地直起身子,看見那寫了一半的最後一封帖,立即精神抖擻,拿過硯條又研了幾回墨。榮嫂在廚房匡啷忙完後,邊上樓邊嚷道:
「 青榮啊!你有沒有看到昨天那封帖啊?」
「 什麼帖啊?」
「 我看你在寫張教授的帖嘛,想你大概是沒瞧見吧!」
「 到底什麼帖啊?」
  榮嫂推了門走進房裡,
「 喏、我昨兒個收進來擺在電視機上的,以為你見著了哩!」
  青榮顫巍巍地接過一封帖,只見赫赫幾個大字:先室張賈丹鳳慟於民國八十四年六月五日...。他靜默地將帖平擺在桌面。一張白帖、半張紅帖。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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