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怎麼讓你做夢夢到Mīyaò。」
這是靜默的老人重新開始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老人已經冷靜下來。
這句話像是個誘餌,至少聽來像是這樣的。
如果我繼續問他「如何做到?」,我勢必要承認:
我不但夢到她,還在夢中「醒過來」,並能夠用自我意志行動的事實。
我已經跟雪莉坦白我在夢中所發生的事。但我並沒有心理準備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就要向第二個人坦白,這種對我及任何人都一樣離奇而私密的事——雖然這人跟黃米瑤一定有某種關係,他剛剛不是用了和我們不同的腔調叫出了「米瑤」二字嗎?他稱呼的語氣像與他十分親密而熟悉,像是很久的老朋友或家人而不像愛人。我鬆了一口氣。
當我還在猶疑的時候,雪莉用我平時很熟悉的那種眼神瞅了我一眼。
她事後告訴我,那一眼的意思,不只是通常:「放下你向內蜷縮的執著」,還有「凡有求於人者,無不手心朝上,表示全然順服、接受。」
更何況你所損失的,不過就是你本來並不擁有的秘密罷了。
是啊。我怕什麼呢?
我怕。原本凡庸的我,好不容易擁有了一個特出於別人的秘密,卻因害怕一再與別人分享而稀釋了其中的力量,讓自己變得不再像是「被某種力量所選上的人」。
這就是雪莉所說:向內蜷縮的執著。
是不是所有擁有像我一般內捲特性的人,都緊緊地握著一個更吝於分享的自我?
我的心裡在嚎叫。那是我的!我的!
我那時認定,老人一定和我一樣,緊緊的握住對夢中的黃米瑤的「主權」,因為,若黃米瑤不在現實中,擁有夢到她的權力,不就是擁有對她的主權?說不定他心裡還在竊笑,但我知道,他剛剛激動的反應正是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的反應。我們中了同一種毒。也因此我無法信任他。
我把手背在背後,緊握的手指冒著冷汗。
雪莉催促我說話。但她不明白,她不明白我為何如此執著。
而我不確定,我到底是想要擁有夢見黃米瑤的權力,還是要分享Mīyaò的資訊。我到底是黃米瑤的誰,有權利把跟她有關的事跟一個陌生人分享?
雪莉在我耳邊輕聲說:「是你,在他的房間找到了這些東西,那個人。他有權利知道你夢見她的事情。我們做清潔工作,並不負責(清理)他人的隱私。若你保留了什麼(秘密),你應該讓對方知道。這是我們的誓約,是戒律。」
這是戒律。
請問,是什麼樣的清潔公司,會用到「戒律」這兩個字!
我的心裡在哀嚎,不想把我知道的事物交出去。但我知道,雪莉所說的是對的。每個加入的清潔師都十分清楚,「神潔秀淨」不是一般的清潔公司。
但此先按下不表。
我確實必須告訴老人,我夢到與她相關的這一切前因後果。
而一直到現在,我都深深感謝雪莉當時對我所做的事。
也許,那時我最需要的,就是在我把自己龜縮在自尊的硬殼裡時,來了一個人,狠狠地把門給撬開了。
也許她個性本就如此,也許她對此毫無知覺。但我感謝她。
我只是當時還說不出感謝而已。
我在雪莉的引導下,向老人和盤托出我如何記錄自己的夢、黃米瑤如何出現、我如何在夢中「覺醒」、如何不再做夢以至於再也遇不到她的茫然若失,我都說了。
我似乎不擅長拿捏說話的藝術——不是閉口不言,就是一瀉千里般地全盤托出。每次這麼做,我就感覺自己是全世界最不適合從事政治的人。這些狗養的螢幕上的政治人物——我羨慕那些講話得體而世故的人,雖然每次在我這麼說的時候,雪莉就會板著臉,冷冷地說出:「那沒什麼好羨慕的。」然後,我們就會沈默個幾秒,再繼續下一個話題。
而在我向老人描述的過程中,老人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聽著我的話,一直到我說完了一切,並用:「我知道您一定很難相信。」做為結尾後,
我們大家沉默了幾秒鐘。直到老人說出:「謝謝你,讓我知道Mīyaò還活著。」
「您是Mīyaò的父親嗎?」雪莉準確地發出了老人稱呼她名字的重音位置。與我們向上如同英文疑問句般的尾音不同,「米瑤」的「瑤」,是一個向下的重音。這不是漢字的唸法。
「是。我的漢名是周山。但是我的真名是Syaman·Mīyaò(夏曼·米瑤),是Si·Mīyaò(西·米瑤)的爸爸!」
Si·Mīyaò,就是黃米瑤的真名。